第2章
我有些訝異:「他聾了一隻耳朵?」
「是啊,我也是宮宴上聽人說的。」阿姐道,「幾年前,他冬日落水,起來之後耳朵便聾了。」
我並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五歲時落過水後,便極其怕水,一向不往水邊走,幾年前,怎麼會又落了一次呢?
過了一會兒,我離開前廳,準備回屋去。
恰遇見從母親那兒出來的顧昭。
狹路相逢,他頓了頓,沉默讓到一旁,隻字未言。
當初,我以為他當真害死了他哥哥,再也不敢與他說話。
那時他不明白我為何如此,鼓起勇氣追問我,我卻驚恐地讓他走開。
他失魂落魄,冒雨離開,從那以後,便再也不和任何人親近了。
再見到我,也都如今日一般,沉默避讓。
我瞧著他,心中有些不好受。
對不起啊,顧昭,是我年少不懂事,傷害了你。
我猶豫片刻,走到了他面前。
「顧昭,你這便要回去了嗎?」
他似是有些訝異,抬眸,眼睫動了動,很快掩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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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再也沒有別的話。
「我聽父親說,你如今已經離開嶺南,調任京城了,能從那裡回來,真是不容易。」
他藏於袖中的手,輕輕攥緊,沉默良久,方才抬眸望著我:「素衣姑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雙眼脆弱不堪,似乎已經準備好了,被再次傷害。
我才意識到,我曾經的疏遠,對他而言究竟有多傷人。
我其實,能與他共情。
我心中悶痛,輕吸一口氣,忍住眼底氤氲霧氣,「顧昭,當年之事是我錯了,對不住,我知道,你哥哥不是你推的,他是為了救你才溺水的。」
恍如驚雷乍現,他驀地怔住。
預想中傷人的話並沒有出現,反而是一句道歉,他竟然惶恐,眸中駭浪滾滾,似在探究我是否真心。
半晌,他慌張避開我眼神,強自鎮定,「過去之事,何必再提,我早已不記得了。」
他的種種情緒,皆落在我眼中。
是啊,我疏遠了他這麼多年,叫他如何敢信。
我也不逼他,隻對他笑笑:「七日後是我的生辰,我會在家中辦詩會,你來嗎?」
指節不安地動了動,他沉默良久,方道:「我與素衣姑娘並不相熟,何必邀我。署衙中尚有公務,恕不能奉陪。」
說完,便垂下眸子,快步離去。
「我會給你下帖的。」我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5
「素衣,今日穿這套吧?你穿這個最好看了,蜜桃一般。」
阿姐翻出一身嫩粉色的衣裳,在我面前晃晃。
我瞧著那鮮豔的顏色,心底生怯,「不了,我這年紀,哪還能穿這樣嬌嫩的顏色。」
「什麼叫你這樣的年紀!」阿姐瞪大了眼,用手指頭戳我,「喂喂喂,你才十六!扮什麼老太太!」
我一下驚醒,是了,我如今才十六,不是王府裡烏衣素發,終日苦悶的王妃了。
這樣的年紀,正該鮮妍。
我笑了一下,接過衣裳,「好,我穿。」
去花園時,我心中仍有些緊張,我還不習慣,自己回到了十六歲的感覺,怕旁人見我這樣花枝招展,要取笑我。
直到見到舊日好友,一個個紅粉綠黃,春花鬧一般,方才放下心來。
「壽星來了!」
幾個姐妹將我拉過去,戲弄許久。
我笑罵兩句,左右瞧了瞧,並不見顧昭,心中一時黯然,我想,他大概不會來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卻成了把柄,阿姐說我玩不起,定要我作一幅畫來做賠。
我無可奈何,隻好起身作畫。
閨中苦悶,我素喜作畫,算不上大家,卻也有自己的心得,從前王府用錢艱難,我為了家用,賣過許多畫。
今日便以那幾個鬧喳喳的小姑娘為題,作了一幅百蝶爭春。
畫到一半,忽聽見一人道:「呀,顧昭來了!」
我錯愕回首,卻見廊檐下,顧昭一身素衣,如清風朗月。
他終於,還是來了。
眼神相撞,他微微頷首,淡聲道:「姜小姐,生辰吉樂。」
說完,他身後的小廝端著錦盒跑上來,笑著:「我家公子一點心意,請小姐笑納。」
我松了口氣,心中寬慰,為他原諒我而歡喜。
然後拿過錦盒打開,發現他送我的,原來是一套名貴的紫毫筆。
「有心了。」
我抿唇笑笑,拿出一支筆,走到顧昭跟前,「既然你帶了筆來,那麼剩下的半幅畫,便由你來完成吧。」
他怔了怔,「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今日本就是來玩的。」我拉過他衣袖,將他帶到桌案邊,遞筆。
猶豫片刻,他接過,沉默地將剩餘的部分補上。
最後一筆落下,他輕輕搖頭,「畫得不好,毀了你的畫。」
「哪裡畫得不好?我倒覺得,兩種風格揉在一起,別有一番風味。」
我拿起畫,向眾人展示,然後轉頭,對他低聲道,「你今日能來,我很高興,謝謝你。」
他倏地紅了耳朵,眸底陰沉散開,像照進了一束光。
「生辰吉樂。」他又說了一遍,這次眼底卻是帶笑的。
詩會時,顧昭幾乎很少說話,因為耳朵壞了一隻的緣故,有些話,他聽不太清。
他人才出眾,若無耳疾,本該是人人驚羨的佳公子,如今這樣實在可惜。
我心中輕嘆,恰見他的小廝從旁過,便攔下來,順口問他:「你跟著你家公子多久了?」
小廝想了想:「喲,恐怕得有十年了。」
「那可知道,你家公子幾年前為何會落水?」
「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可是七年前的事了,當日冬至,我回鄉祭奠我爺,不在公子身邊,回來以後才知道這事的。」
七年前,冬至,那不就是我落水的日子?
我心怦怦的,像有一面鼓在敲,忙問他:「他是在哪裡落的水?」
小廝撓了撓頭,「好像是未名湖吧。」
真是未名湖。
原來那日在未名湖,不止我一人落水。
可為何我並未見過他呢?我仔細回想,卻沒有頭緒。
不過,那日未名湖畔有馴獸表演,人流如織,挨挨擠擠的,同一日有好幾人落水,倒也不奇怪。
我抬眸看了看不遠處的顧昭,沒有再問什麼。
月門處,桃花樹後,有個人影一晃而過。
我看過去時,卻隻有個丫鬟,慌張地擦著汗。
「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
「是。」
丫鬟驚魂未定,「譽王殿下來過!」
6
蕭景成稱病離席,太子果然不肯放過,當夜便帶著御醫進王府探病。
幸好他早有準備,用了點手段,混亂脈象,太子隻得無功而返。
處理完這些麻煩,蕭景成想,他該與姜素衣見一面了。
世事瞬息萬變,錯過了宮宴,不知又要發生多少曲折,她如今正是議親的年紀,若去遲了,恐怕就要被搶先了。
他想了想,依稀記得,再過幾日便是她的生辰。
潛邸時,他曾以讓她以壽宴的名義,籠絡大臣家眷。
那時皇位之爭太殘酷,她為他犧牲頗多。
這次,便隻為讓她高興吧。
他想了想,命下屬找出了一套貴重的紫毫筆。
她擅字畫,尤其那一手畫,最是妙絕,所以他才會在她死後,追封她為賢淑文皇後,文,指的便是這個。
他拿著錦盒,不由得笑了笑。
記得她死後,宮人為她收拾遺物,從她的嫁妝箱裡找出來了一堆畫,那都是……
蕭景成頓了頓,腦中一片空白。
那都是些什麼畫呢?他竟想不起來了。
隻記得後來,他將它們放在寢宮,經常打開看。
他想了許久都記不起來,也就不想了,總之,她的畫是極好的。
若收到他贈送的筆,一定會很高興吧。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她嬌怯的笑意,心中愉悅無比,盼著她的生辰之日快一點。
幾日後,蕭景成以查宮宴酒菜來源為由,去了姜府。
一路上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他身邊去。
姜大人嚇壞了。
以為蕭景成懷疑他採辦的酒菜有問題,哆哆嗦嗦地,連頭也不敢抬。
「緊張什麼,本王隻是路過,順便問你兩句。」
蕭景成站起來,朝後院瞧了瞧,「你家後院為何這般喧鬧?」
「今日是小女生辰,一群小孩正辦詩會呢。」
「這麼巧?本王也去看看。」
姜家院落不大,正廳出來,穿過一道月門就是後院。
蕭景成信步走到月門處,一抬眼,便看到了姜素衣。
她如今才十六,一張臉粉若桃花,搭配那一身粉衣,靈動得像桃花仙子一般。
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
上一世,王府艱難,她不敢太招搖,衣衫多為素色,頭上僅一兩支銀釵,再無其他。
如今這副裝扮,著實讓蕭景成眼前一亮,他隻記得她好,卻不記得,她也很美。
他措辭都想好了:本王今日來處理公務,恰巧聽姜大人說今日是你的生辰,便也想來湊個熱鬧,對了,聽說你極擅畫工,這紫毫筆是剛得的,我留著也是暴殄天物,便贈與你吧。
他抬腳正要進去,卻見她向廊下一少年跑去,笑盈盈道:「既然你帶了筆來,那剩下的半幅畫,便由你來完成吧!」
她手裡揮舞的,正是那少年贈她的紫毫筆。
蕭景成踏出去的半隻腳又收了回來。
怎麼這樣巧,有人搶先一步送了一樣的東西,那他手裡的,又如何好送出去?
思忖間,姜素衣已拉著那少年,往桌案走去,命他畫畫,言笑晏晏,好生親熱。
他心一沉,有些不滿。
他倒不認為姜素衣會喜歡那少年,她心中隻有他,這一點他篤信無疑。
隻是氣她,十六歲了,怎麼還不懂男女大防,拉拉扯扯的,也不怕叫人誤會。
他嘆了口氣,罷了,今日她生辰,一時高興,做了些出格的舉動,無傷大雅,日後嫁給他,便再難有這樣恣肆灑脫的日子了。
隻是那少年送了紫毫筆,他就不好再送了,手裡沒別的東西,也不好去賀她生辰。
罷了,今日還是算了吧,容他再好生謀劃謀劃。
他在月門處稍作停留,多看了她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路上,他經過未明湖,忽然有了主意。
七年前,她不慎落水,是他救下的,那日他下水救人,不過是為了演個愛民如子,給微服私訪的皇帝看,連她長什麼樣都沒看清。
但這個地方對她來說,一定意義非凡。
不如就在這裡吧。
他拿定主意,氣定神闲地閉上眼,想象著到時候,姜素衣驚訝羞赧的模樣。
故地重逢,真是一樁美事。
7
丫鬟說譽王來過,著實嚇了我一跳,可接著又聽見父親說,他是來查宮宴酒菜的,我的心才放回去。
聽說那日他在宮宴上突發惡疾,查一查酒菜,倒也合乎情理。
我又折回去,和賓客們宴樂。
顧昭整日都很安靜,入夜散席時,我送他到門口。
「阿昭,咱們兩家本是故交,該多走動才是,今後你若得闲,便常來我家坐坐吧。」
我比他多活了一世,因此下意識地,以喚小輩的口吻叫了他「阿昭」。
沒想到這一聲阿昭,竟讓他紅了臉。
他咳嗽一聲,迅速掩下情緒,看似平淡地應了聲:「嗯。」
接著便同小廝離去了,越走腳步越輕快。
那小廝湊過去,揶揄地笑,也不知說了什麼,顧昭咬牙,一把擰在他腰上,擰得小廝哇哇大叫。
松手時,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高興地轉過頭去,挺著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高束的馬尾輕快晃動。
我笑了一下,回房去了。
翌日清早,明芝忽然遞來一張帖子。
原來是昨日沒能來赴宴的溫姐姐,邀我三日後去未名湖遊船。
我原想歇息幾日的,但我父親與溫家交往甚密,難以拒絕,隻好應下。
三日後,我穿了一件藕粉百迭裙,帶著明芝前往未明湖赴約。
下馬車時,明知指著湖畔一棵盛開的海棠樹驚叫:「姑娘,你看那海棠樹好大,開得好生絢爛!」
我轉眸看去,湖畔海棠爛漫熱烈,見之難忘。
我忽然想起,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株海棠,比眼前這棵還要大,還要美,可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呢?
我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耳畔傳來馬蹄聲,我驀然回首,卻見顧昭身騎白馬,颯沓而來。
「素衣。」
他勒馬停在我跟前,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穿著官袍,應是正好路過此地。
我回道:「我是來見溫玉姐姐的,她約我前來遊船,不過,她好像來遲了。」
他蹙眉:「溫玉?我才看見她從城外回府,怎會約你來此遊船?」
「是嗎?」我思忖片刻,「也許今日,她還有別的事,辦完就來了。」
「也許吧。」
顧昭左右看了看,翻身下馬,道,「今日湖畔遊人甚少,你獨自在此處等她,我不放心,不如我陪著你,等她來了我再走。」
他神色認真,實難相拒,我想了想,點頭:「也好。」
於是他便跟在我身旁,隨我一道走到湖邊海棠樹下。
「這海棠開得甚好。」我沒話找話。
顧昭站在離水稍遠一些的地方,笑道:「嗯。」
眼睛卻是瞧著我的。
「你看我做什麼?」
「沒……」
他忙收回目光,抬頭看海棠,沒一會兒,又看向我,猶豫片刻,問道:「素衣,你是如何知道,我兄長是為了救我才溺水的?」
我呼吸一凝。
他哥哥救他那日,是有奴僕看到了的,隻是那奴僕怕擔責,不敢為他澄清,十多年後才吐露真相。
以如今的時間算,還要六年呢,我現在的確不該知道。
我躲開他的眼神,道:「幼時不知事,旁人說什麼便信什麼,後來大了,細細回想,你人品貴重,最重情義,絕不會做那種事,當年,一定是錯怪了你。」
「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