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是說,當年之所以沒有朝廷撥款下來,是因為梁燕從中貪墨?」
無人在意的角落,我點點頭,情緒無法平復。
發洪水那日,何家老爺夫人託舉著我們往上遊,家丁丫鬟都顧著我們三個小孩,自己都沒有活頭了還口口聲聲高喊著少爺小姐一定要好好活。
我的胸口有一陣發酸的疼痛。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的天災原來是人禍:
「大哥,我們是權貴愛情裡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可我們也是人。
「平和鎮上百條人命,何府上上下下這麼多人,他們本來可以活下去的。
「我們在鎮上苦苦熬了半個月。吃樹皮,啃草根。若梁燕沒貪墨,我們一家不會像現在這樣。
「若當日有人能站出來,玉郎也不會死。
「即使生來非權貴,我們也有權利活,也有權利不成為權貴的玩物。」
我斷斷續續說著。
何松年捏著手裡的玉佩,骨節泛白。
玉佩是某年過節,何夫人送的。
何松年、玉郎還有我,一人一個。
何夫人說:「你們都是璞玉。我何家何其榮幸能讓你們當我的孩兒。
「往後的日子,希望你們開開心心,就算不考取功名利祿,我與你們爹爹也沒關系。咱們何家的孩子,隻要健康快樂就好了。」
Advertisement
看!多麼善良又無私。
他們怎麼就能因為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而沒有生還的機會呢?
那可是上百條人命啊。
……
良久,他平靜道:「何鳶,接下來你要我怎麼配合?」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既然梁燕那麼喜歡裴恆,那就成全他們。
「讓他們一起掛在城門口,讓大家見證這對狗男女的上流愛情有多下流,如何?」
何松年依舊平靜:「好,我去安排。」
20
大婚前夕。
何松年與眾大臣一起向皇上提議,為舉國同慶,希望全京一起見證這場親事。
皇帝沉思一番,欣然答應。
於是當天全城貼了告示,本來可以直接從公主府出嫁到裴府,但改了路線,要沿著京都最繁華的街繞城門口一圈,再由攝政王從城門口親自帶路迎接公主入王府。
屆時,十裡紅妝,滿城撒糖。
「殿下,皇上說,一來是為了彰顯皇恩浩蕩,讓全城百姓也熱鬧熱鬧,沾沾皇家喜氣,二來也是為了表達皇上對您這位姐姐和攝政王的看重。這婚禮一定會辦得風風光光。」
我邊說邊從桌子上拿起一碗補藥,將一隻手掌放進去,浸湿後拿出來,一掌抹在她鎖骨處,再細細摩挲。
「阿錚果然看重我。」
梁燕眯起了眼,她坐在浴桶裡,享受著我的按摩推拿。旁邊一個小宮女恭敬地低頭,手裡不住地搓拿著藥膏。
我示意她再拿一條毛巾進來。她順從地出去了。
於是我從袖子裡掏出兩根沾滿了麻藥的銀針,從善如流地刺進她的太陽穴。
母蠱嗜麻藥,如鮫人嗜魚,僵屍嗜血。食之如痴如醉,不但渴望繁殖,更加渴望與子蠱親密接觸。忠玉之所以失心瘋,就是因為她體內的子蠱早已隨著上次苟合轉移到了裴恆身上,而兩根沾滿麻藥的銀針刺激死穴的後果便是母蠱不知節制地強行繁殖,想與子蠱交合,直至見到天光。
我反復試驗過無數次,隻要力道夠,她便覺察不出任何異樣。
但興許是過於興奮,力道重了點,梁燕的太陽穴立馬滲出兩滴血漬。我不慌不急伸手去擦,隻聽見啪嗒一聲,拿著毛巾進來的小宮女見狀愣在原地。
「啊!」
她驚叫出聲。
梁燕睜眼,不悅地看著小宮女:「喊什麼?!如此沒規矩,小心你的舌頭!」
小宮女看了我一眼,伏在地上:「求殿下贖罪。」
我心跳如鼓,面上卻依然淡定笑了笑:「殿下,何太醫說今天就是您的大喜日子,所以要額外給您加兩根銀針過血,確保絕對不會突然發病。許是剛剛您額頭施針出血,嚇著她了。」
梁燕輕嗯一聲,毫不在意地閉上眼:「還不快起來!嚇成這樣像什麼話!」
小宮女顫顫巍巍起身。
整場治療,隻有我全程跟了下來。無論是忠玉還是現在的小宮女,都是半途加入。現在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人質疑。哪怕我真的讓梁燕吐血鬧大了,何松年也會趕來給我解圍。
所以我顧忌的根本不是宮女,而是能否在今天讓她一擊致命。
21
大婚開始了。
正午時分,巡禮的婚轎行至西門,再過半個時辰便會到城門口。
我著人給攝政王遞了個信,說長公主有驚喜給他,請他上矯一敘。
「當然,若是王爺顧忌禮節,這驚喜不要也罷。」
裴恆最是不屑繁文缛節,他既能弄權玩術,又豈是循規蹈矩之人。
於是他眯起好看的雙眼:「有趣。前段時間讓本王好等,這不到一日又等不了了。她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思忖片刻,他當著大庭廣眾鑽入婚轎。
說是婚轎,其實比尋常的婚轎大上兩倍,裡面更是擺了一張床,怕長公主發病暈倒,有個休息的地方。
眼見著一個男人翻身上轎,我從人群裡漸漸隱去,朝著人海相反的方向走。
隨後在無人的巷子裡停下,拿出袖子裡的木葉開始吹曲,催動蠱蟲發作。蠱蟲本不會提早發作,但銀針入腦,麻藥加倍,攝入過量麻藥的蠱蟲就是會因特定的刺激而蠶食蠱體。
聲聲清晰的曲調傳到西門,埋伏在暗處的人開始與我配合共同吹起暗哨。
不一會隻聽悽厲地「啊」一聲,轎子裡猛然一陣晃動。
眼看著轎子晃動厲害,不知道誰尖叫了一聲:「不好,長公主又遇襲啦!」
一下子,所有人都慌了。
很快,一隊御林軍趕來,整齊有素地跪倒在婚轎前。
「殿下,微臣看見一個身影似乎入了轎內,為保殿下安全,請殿下允許微臣上前查看。」
轎內一開始沒有聲音,隨著吹奏木葉的聲音越來越急促陡峭,轎內開始發出不堪入目的嬌喘。
男人低吼和女人嬌喘,回蕩在城門口。
街道兩邊圍滿了來看熱鬧的老百姓。
多虧了皇帝想借著大婚與民同樂的初衷,告示貼出去不久所有人都知道了長公主要和攝政王成婚,還會沿街撒糖。
於是這一天,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剛會走路的小兒,都出來圍觀了。
此刻,所有人都聽見了這一對即將新婚的夫婦,在大庭廣眾下,隔著喜氣的婚轎在行苟且之事。
一時間,所有人都面露難色。有婦孺捂著自己孩子的耳朵不讓聽,也有青年壯漢面紅耳赤抓耳撓腮,更有油膩懶漢不懷好意笑出聲。
御林軍首領臉色一僵,頓時不知所措。
「嘿!這長公主到底何許人也,怎麼每次上街都跟男人有苟且之嫌!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何松年安插的眼線混在人群裡,起了個頭。
然後,眾人像是被說出了心聲,紛紛開始附和:
「诶!對,對。說起來,上次長公主巡街也出過這事。」
「我也有印象。說是那人調戲她。」
「可不是,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那人玉面朗冠,風度翩翩,不像是會竊玉偷香的宵小之輩。」
「是啊,是啊。我聽說他有一個心愛的姑娘,不但人長得美,還特別溫柔愛笑呢。」
「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兩人感情甚篤,馬上就要結婚了。」
「不是聽說,他們還邀請我了呢。」
「所以,他一個賣藝為生的武夫怎麼就色膽包天敢調戲長公主呢?」
「各位,你們知道嗎?我聽說是長公主喜歡攝政王,打聽到那天攝政王會出巡,故意演的一出戲呢。」
「原來如此!」
「長公主先是草菅人命,現在還肆意妄為,白日宣淫,當眾行苟且之事。這也太目中無人了吧!」
輿論在眼線的帶領下,逐漸由長公主開始針對起整個皇室。
一個侍衛見狀不妙,連忙去通知皇帝。
我摸著臉上陌生的人皮面具早已淚流滿面。
玉郎啊。
你該多開心才會逢人就說我們的婚事。
還不等我落下淚,外面的討伐聲越來越大。
一個人大聲非議朝堂會被砍頭,所以不敢當出頭鳥。
可當全京都人都卷入其中。
梁燕,裴恆,你們還能把全京都人都殺掉嗎?
22
當婚轎被掀開的時候,看見的便是親密交疊的兩道人影,不著寸縷,眼神迷離。一股糜爛的歡愛氣味撲面而來。
攝政王好似沒有知覺,與梁燕緊緊交媾在一起,而梁燕也很配合地皺起眉頭,努力迎合。
梁燕喃喃開口:「裴郎,我好歡喜。」
裴恆輕笑一聲:「燕兒當真浪蕩,不愧比勾欄女子還銷魂。待日後本王奪得皇位,必夜夜召喚寵幸你。
「你當真要造反?我送你的別院真的沒了嗎?若是你跟阿錚……
「燕兒,你我一體。梁錚不過是你弟弟,難道他能像我一般,守你一生嗎?」
「嗯……」梁燕迷迷糊糊,「那你到時候留他一條命吧。」
裴恆低聲笑:「自然。」
所有老百姓都知道了,這一對狗男女愛得難分難舍,不知羞恥。
是啊,你們看,上流社會的下流人,也不比陰溝裡的臭蟲好多少。
梁錚來的時候,所有百姓都恭敬跪倒,低頭垂眸。而他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臉都氣綠了。
但他還是舍不下這個皇姐,於是開口道:「來人啊,攝政王膽大妄為,對長公主半路行不軌之事,還意圖謀反,給我拿下!」
明眼人都知道,長公主被保下了。
我跪在人群裡,捏著手裡的木葉,心有不甘。
我精心布局這麼久,難道真的,要付諸東流了嗎?
捏緊了手裡的毒藥。
就算同歸於盡,我也要她今日償命。
23
突然,一個男人站起身:
「皇上!草民陳氏有冤要訴!長公主貪墨賑災錢款,害我陳家一十三口皆死於瘟疫,求皇上為我討回公道!」
洪亮的控訴擲地有聲,我一愣。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站起身:
「皇上!微臣劉氏有冤要訴!長公主無故打死我家小女,還誣陷她勾引攝政王,生前死後皆蒙受不白之冤,求皇上為我討回公道!」
「皇上,民女張宋氏有冤要訴!長公主以修葺為名,騙走我家相公,後將他丟進狗籠,被惡犬撕咬而死,求皇上為我討回公道!」
「皇上, 民婦……」
……
我的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自古以來,都說民間疾苦。
可這疾苦, 是誰帶來的?
是上位者的壓迫?還是鄰裡間的雞毛蒜皮?
他們一邊高高在上指點江山,一邊隔岸觀火,假惺惺用丹青書寫底層蝼蟻的掙扎。
我正想站起身, 一個佝偻的身影猛然起身:
「皇上,老臣宋友青有冤要訴!我要狀告長公主以權壓官,欺我垂垂老矣無所忌,抓我宋家一十七口!老臣剛出生不足半月的孫兒還被關在地牢裡!求皇上為老朽討回公道!」
此言一出, 在場百姓哗然。
梁錚雙手顫抖, 坐在轎撵上, 冷汗直流:
「朕必會查清真相,還你們一個清白。但長公主是否受人陷害,朕也會……」
事到如今,他還想包庇!
我憤然起身, 一把扯下頭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姣好的面容, 挽起的墨發如瀑布垂下。
我一步一步朝皇帝走去:「皇上,奴婢何鳶, 乃長公主身邊貼身丫鬟紅葉!奴婢有冤要訴!
「奴婢要狀告長公主以權謀私, 壬寅年正月貪墨洪涝賑災善款一百萬兩!以致平和鎮一千七百餘名百姓流離失所。庚戌年為勾得攝政王, 假意要我家相公調戲於她,最後假戲真做, 將我相公打死,還掛在城門口受萬人唾棄!奴婢不僅要狀告她害奴婢無家可歸, 無人可依,小小年紀便隻能風餐露宿,流落街頭,還要奴婢為死去的一千七百餘條人命和我相公討回公道!求皇上為我們做主!」
群情更加激憤:
「是那個小娘子!」
「她是何家小郎的妻子!」
「天可憐見!」
……
此時, 不知誰拿了一桶冷水過來,一把潑在神志不清還衣衫不整的梁燕身上。
頓時,梁燕清醒過來。
她立馬驚聲:「誰敢潑我!我要誅你九族!」
原本憤怒的老百姓更加咬牙切齒。
梁錚看了一眼不知悔改的梁燕,閉了閉眼又睜開:「來人啊。從今日起,梁燕再不是我朝長公主,裴恆也再不是攝政王。二人罔顧法紀, 毫無倫理綱常,做出此等喪心病狂之事, 即日起掛於城門口, 曝曬七天七夜,給朕的子民一個交代!」
梁燕瞪大了眼:「皇上, 我做錯了什麼!」
眼見著侍衛上前無人敢擋,梁燕又厲聲尖叫起來:「阿錚!阿錚!我是你阿姐!你不能這樣對我!」
沒有人回應。
當侍衛給她的脖子套上繩索,她還在尖叫:「我是公主!梁錚!你不得好死!你連親姐姐都要害!還有你們這群賤民!嗚……」
最後,他雙手被廢,雙眼被挖出。
「(悽」24
那天。
天光大亮, 飄過一片烏雲又很快被陽光遮擋。
梁燕和裴恆不知為何在城門口七孔流血, 從鼻腔裡眼珠裡耳朵裡掉出好多黏糊糊的蟲子。
它們見到陽光便死,像見不得光的臭蟲,一個接一個腐爛在傷口處。
二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蟲屍,在陽光下受蝕骨鑽心疼痛。而圍觀百姓怕他們傳播瘟疫, 在他們腳下升起烈火,將二人活活燒死。
悽厲的慘叫延續了一天一夜,才歸於平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