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道。」
我另取一張空白聖旨,直跪他面前,將聖旨高舉過頭頂,沉聲道:「臣女鬥膽,請陛下賜婚於臣女和七皇子蕭珩,臣女定當輔佐七殿下,守好大齊百年基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好孩子,」武帝怔怔落了淚,「小蓉兒,你真是好孩子,苦了你了。」
我搖頭道:「不苦,其實我也沒地方可去,陛下,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窮得隻剩錢了。」
「你啊你啊,朕那個酒窖,就送給你罷。」
「謝主隆恩。」
他放下心事般朝我揮揮手,「行了,你去吧,讓朕好好歇歇。」
「朕要去見從霜啦,小蓉兒,你看朕,俊美依舊否?」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笑著道:「陛下您帥呆了,從霜見了一定被您的盛世美顏晃暈了眼,心想這是誰家小哥哥啊,我非他不嫁。」
「那就好那就好,」他欣慰笑道,「朕還怕自己年邁老衰,她會嫌棄朕,不要朕了呢,小蓉兒你知道嗎,那年……」
我替他蓋好被子,轉身走出去。
那年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茫茫人海不知他怎麼就單和她看對了眼。
年輕的皇子,單純的姑娘。
她叫從霜,他便號從霜居士,每天給她寫好多的酸詩,直到她受不了,答應嫁給他,教他寫詩。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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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就錯在了不該生在這牢籠,困住了每個人的一輩子。
17
武帝駕崩,七皇子蕭珩繼位,國號「文」。
他登基前和我徹夜長談。
我們中間擺著武帝那道賜婚的旨意。
他道:「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
我道沒關系,「我隻要當皇後就可以了。」
他道:「我可能永遠不會碰你。」
我道沒關系,「我隻要當皇後就可以了。」
「我將來可能會納很多的妃。」
「沒關系,我隻要當皇後就可以了。」
「那你為什麼……」
我道:「我錢掙夠了,闲得慌。」
他起身離去。
離去之前,他背對我道:「好,在我有生之年我保證後位都是你的,我給你統御六宮的權力,準你母儀天下,讓你參政,或者你想要別的什麼也都可以。」
「蘇姑娘,我知道你喜歡九弟,我也知道這個帝位我是怎麼得來的,你是個可憐人,我除了不能給你喜歡,其他的我不會苛待於你。」
我道:「謝陛下。」
文帝元年四月初二,我二十二歲,榮登後位,掌鳳印,擁有半壁江山。
午夜夢回,我常見到許多許多人。
文帝二年,我親持一道封相的聖旨登門聞府,給聞照行大禮,請他出山輔政。
兩三年不見,四目相對,好像有很多的話可說,又好像什麼都不必說。
他鄭重接過我手中聖旨,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我轉身離去之時,他叫住了我。
還是舊時稱呼,他喚阿蓉。
「你這些日子過得好嗎?」
我回頭笑道:「挺好的。」
「我沒有再瘦。」
「看得出來。」我道。
我走後的事情是妙嵐後來幫我打聽來的,聽說在我走後聞照泣不成聲。
家人問他怎麼了,他說他想起來還欠我好多好多錢。
18
文帝五年冬月,我出京郊給我母親牌位上漆,遇到個抱著親人骨灰在路邊無助哭泣的小姑娘。
看上去也就十來歲的樣子。
像極了當年的我。
隻是那時候我有人助,有個風華妙然的少年給了我一方手帕,還忍凍脫下了自己的氅衣。
我收留了那個小姑娘,給她起名叫妙嵐,問她對暴富感不感興趣。
文帝六年,蕭珩長子出生,起名蕭翊。
當然不是我生的,是他一個妃子生的,他可能為了不使我寂寞,一茬一茬往宮裡納妃。
我一般不參與。
蕭翊母妃身體不好,蕭珩問我可願意代養之,我道行吧。
次年冬,蘇芷韻病重,臨死前想見我一面。
我擺駕聞府,進去見到她,她第一句說的是:「蘇芷蓉,我恨你。」
「可是我也羨慕你,」她接著道,「我羨慕你可以肆無忌憚地大笑,大口吃飯,而我多露幾個牙齒都會被母親打手心說我沒有了大家小姐的樣子。」
「我羨慕你可以跑著撲到爹爹懷裡,摟著他的脖子要他抱。」
「他從來也沒有抱過我。」
「我羨慕你可以像那些下人,挽著胳膊露著腿,在夏日裡下水撈蓮蓬,採荷葉……而不是像我一樣再眼饞也隻能遠遠看著。」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快活?」
「我當時遠遠偷看你的時候,我想你叫我一聲,哪怕隻有一聲,叫我下去帶我一起玩,我也可以真心實意叫你一聲姐姐,再也不欺負你了。」
一時屋中隻有她的低泣聲,我無話可說,悲劇是由她自己造成的,我也無可奈何。
我隻有一件事不明白,我問:「大人之間的恩怨歸大人,按理說你不應該那麼恨我,你為什麼那麼恨我?」
她一頓,神情恍惚,「我也不知道,從小被我阿娘耳濡目染吧,再加上我以為爹爹一直不回來,是因為你們母女在府中,才使他對家生了厭惡,我便愈發痛恨你了。」
「除了使手段,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得到,該怎麼表達喜歡,我那樣喜歡聞照,那樣喜歡。」
她深深望著我,「姐姐,我知道錯了,聞照跟我成親以後從沒有跟我同房過,你聽了這個,心裡能不能痛快些,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站起來道:「不可以。」
我道:「我的好妹妹,以後別再見了。」
迎著她的哭聲我走出門。
外頭風很大,寒氣刺骨。
我笑著笑著就哭了。
剛來那會兒我以為自己天下無敵,我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中二得恨不能在街上大喊顫抖吧古人,你們的大女主來啦!
少年時我在蘇芷韻母女手底下輾轉苟活,以為那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原來不是。
我不知道更長的苦難還在後頭等著我,我終究跟這裡的人一樣,歸於平凡,淹沒於平凡,被動接受命運的饋贈與蹂躪,面對疾病、天災、人心算計,我一樣無能為力。
我唯一的優點是命比他們長,恨我的人,我恨的人,愛我的人,我愛的人,我一個一個送走了他們。
那些歡快的,痛苦的過往,留我一個人回憶。
然後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18
不知道蕭家的男人是不是祖傳命短,蕭珩也是壯年駕崩,蕭翊繼位,我成了太後。
蕭珩與我做了一輩子表面夫妻,臨崩前拉著蕭翊的手囑咐,「你母後活得太苦了,你要好好孝順她。」
小輩們不明白,我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整天樂樂呵呵的富足老太太,哪裡就苦了,隻當蕭珩是病糊塗了。
蕭翊這孩子母親早逝,從小養在我身邊,對我還算孝順,每日晨昏定省來我宮裡陪我打麻將鬥地主,出去還兢兢業業幹他的皇帝。
在我每個生辰都幫我辦一場奢侈的壽宴,一直到我六十四歲。
19
慶安殿。
我和聞照遠遠對視以後各自入席。
過了陣我見他悄然離了席,於是也趕緊借口離開。
剛才他朝我使眼色我就感覺這小老哥想搞事情。
我撇下所有人,獨自到了冷宮偏殿。
他果然在酒窖裡等我。
「快快快幫幫我。」我一路過來一邊拆頭發, 終於成功將頭發纏成了個鳥窩。
聞照笑著上來幫忙,「多少年了你還這樣, 真拿你沒有辦法。」
我也笑,「幸虧是在這裡, 這要是在外頭叫他們見了可了不得,當朝太後幽會當朝丞相拆頭發, 嘖嘖。」
邊說邊想起來我如今是個六十多的奶奶了, 我還怕人家說個屁。
一通折騰我倆都氣喘籲籲, 這把老骨頭確實嗨不起來了。
我問聞照:「你叫我來有事嗎?」
他點頭,「阿蓉, 我要致仕了。」
「哦。」年紀到了,確實該退休了。
我一時有些恍惚,忽然意識到他如今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我」我不由道:「然後呢, 致仕以後你去哪?」
他微微笑道:「回府養老, 養花種草遛鳥吧, 京都無所事事的老大爺不都是這麼個模樣嗎?」
我點點頭, 「適合你。」
繼而我倆許久無話, 連聞照都要同我告別了啊, 我輕輕想。
為掩飾失落我沒話找話,「沒想到這一輩子走到最後隻剩下咱們兩個, 我們和蕭繹在這偷酒喝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還有陛下。」
他知道我說的是哪個陛下, 應聲點頭, 也學我慵懶往酒壇子上一靠, 眯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陣,他道:「阿蓉,有些話我藏了一輩子,再不說我怕以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還記得我們年輕時候第二次見面嗎?雪後萬物皑皑, 獨你穿一身紅衣,耀耀奪人眼,偏神情卻那麼悲傷,讓人想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你,博你一笑。」
「你問我要剩下的七十兩銀子,其實那天我是帶夠了錢的,不知為何我卻不想還, 我巴不得你問我討一輩子的債才好,這樣我就可以把一輩子賠給你了。」
說到這裡他哭笑不得,「誰承想你那日臨別時, 竟提出要跟我拜把子, 還說我人傻錢多。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愛說實話的。」
我不知道他當時存了那樣的心思, 看來傻的人是我。
我想起了被我壓在箱底的玉佩和紅衣,該還給聞照了。
我老臉一紅, 「嗐,都過去了, 還說這些做什麼呢?」
「是啊, 都過去了。」
「阿蓉, 我此生不悔遇見你。」
「我也是,還有蕭繹。」我道。
倦客如今老矣,舊時不奈春何, 幾曾湖上不經過。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
我以為一輩子很短,其實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