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京城內,最為繁華的前門大街,往來行人如織。
一行錦衣衛急行而過,從一個驛館中抓捕出一個人,將此押送。
外面一個千戶卑恭站在一輛馬車裡,低聲道:“大人,此人乃是近期從揚州到京城的書生,隻是未曾發現其可疑之處,據說他姐夫乃是金吾衛的副指揮使。”
“怎麼,不可疑就不能抓?寧抓錯,勿放過。”
馬車車簾被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側臉,隻聽他語氣闲散道:“現在這些揚州士子鬧事,老子管他什麼指揮使不指揮使,但凡有嫌疑,隻管抓便是。”
說話間,突然對面的酒樓的房頂上,突然出現一個人。
他高呼道:“皇天不公,烏雲蔽日,上蒼沒有好生之德,上萬流民慘死揚州,至今卻無處討得公道,端王殘暴,蒼生何辜,蒼生何辜啊!!”
此人一身書生打扮,站在屋頂上踉踉跄跄。
此時竟刮起了一陣狂風,書生悲愴而又帶著哭腔的吼聲,吸引了街道上所有人的視線,所有人看著他像是一片殘葉般,在狂風中被吹的幾乎要落下屋頂。
書生的長袍被吹的飛起,他的腳下不穩,險些要摔下來。
底下行人紛紛驚呼。
馬車裡的人已經跳了下來,正是傅柏林。
他抬頭望著此人,立即怒吼道:“快,給我把他拿下。”
書生嘴裡的高呼聲,被狂風送的更遠,仿佛響徹了半個京城。
錦衣衛立即攀附牆壁,瞬間,便有人逼近了書生。
書生再次高呼一句:“端王殘暴,蒼生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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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完,他竟從屋頂一躍而下。
‘砰’一聲巨響,空中的那片殘影,結結實實落在地上,響徹在所有人的心頭。
落地的人,周身都是鮮血,口吐血沫。
這人落地後,未能立即死去,身體在地上不停顫抖。
嘴唇輕輕張合,仿佛還有未說盡的話,想要再次說給這個世界。
如此悽厲壯烈的一幕,徹底震撼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若是說那日一頭撞死在登聞鼓前的書生,隻有寥寥數人看見他的死,今日死在這裡的書生,卻有成百上千人,親眼看著從屋頂上,奮不顧身的一躍而下。
這般悍不畏死的姿態,叫人太過震撼之餘。
也會引人深思,揚州流民之事,到底有多悽慘。
能讓這些士子一個接一個,如此赴死。
巧合的是,沈絳此刻就站在不遠處的一家綢緞莊子前,她眼睜睜看著那人在高呼之後,憤然躍下。
身側路人驚呼不斷,唯有她沉默望著。
腦海中似乎一下回到了那日,她遇到那個進京告狀的揚州書生。
他也是如同這般,明知是死,亦不為懼。
“小姐,小姐。”阿鳶被嚇得臉色蒼白,卻一見,身側的沈絳,猶如被魘住,急忙大聲喊她。
好幾聲之後,沈絳才徹底被喊回神。
阿鳶帶著哭腔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沈絳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她搖頭,想表示沒事。
可真的沒事嗎?
當初她親赴揚州,與三公子一起,徹查揚州流民案,他們經歷九死一生,終於將證據帶了回來。
可是事到如今,那些證據依舊還安置在都察院的庫房中。
誰給那些無辜枉死的流民,一個真正的交代。
直至今日,她親眼看著這個人從眼前一躍而下,他是在用死在抗衡,抗衡無上權勢,他想要用死去驅散頭頂這片天空的烏雲。
他的死能得到該有的意義嗎?
沈絳望著眼前,心頭澎湃竟久久無法停息。
不遠處傅柏林正在咆哮,本以為這次任務,隻不過是抓捕一個可疑書生,可是居然有此事發生。
一個文弱書生,當著錦衣衛的面兒,做出這樣的事情。
錦衣衛的臉面都被踩在了地上。
“把屍體給老子趕緊移走。”傅柏林面色鐵青,指揮底下的錦衣衛將屍體移走。
平日錦衣衛辦差,周圍的人恨不得立即跑的遠遠,哪還敢留在原地圍觀。
可是今日,大家紛紛駐足望著這裡。
甚至有人臉上露出了同情之色。
此事幾乎讓揚州流民案,徹底轟動京城。
接二連三的揚州士子甘願赴死,隻懇求皇上徹懲幕後真兇。
以死為諫,足夠震撼。
*
都察院。
謝珣並未像往常一樣,在值房內處理公務,而是站在庭院裡,看著牆壁上的爬山藤,這藤也不知是何人栽種在此處,如今茂密繁盛。
春日裡新芽剛出,隻見淺綠青蔥一片。
待到了盛夏之時,鋪天蓋地,泛著墨色的綠意覆蓋牆壁,遠遠瞧著,便覺得清涼。
不知多久,一串腳步聲匆匆而過。
一個身著御史官袍的人,走到謝珣身邊。
此人一抬頭,竟頗為幾分眼熟。
陳秋一路小跑過來,額頭上密布著細汗,他低聲道:“大人,剛才在前門大街上,又有一個書生從屋頂一躍而下,口中高呼……”
他頓了下,左右扭頭看了幾眼,這才壓低聲音說:“皇天不公,端王殘暴,蒼生何辜。”
原來這個陳秋便是京兆府原本的通判陳秋。
謝珣調任都察院,成為佥都御史之後,便將陳秋調到都察院當御史。
陳秋此人辦事牢靠,心思缜密,以前在京兆府鬱鬱不得志,也隻是因為朝中無人罷了。
得了謝珣的知遇之恩,他早已將謝珣視作自己的恩人。
一心為他辦事。
謝珣聽到這個消息,微掀嘴角:“又一個。”
充滿嘲弄的意思。
陳秋再次朝左右看了看,都察院也不是鐵板一塊,他說話間也需要小心。
“這次是因為錦衣衛抓了一個從揚州來的書生,此人隻是有嫌疑而已。誰知人剛抓到街上,就有另外一個書生爬到屋頂,沒等錦衣衛再次抓人。這個書生說了這幾句話,就從屋頂跳下,血濺當場。”
對於此事,謝珣倒也並未覺得意外。
端王接二連三對付太子,先前更是利用尚寶清一事,離間太子與皇上。
如今尚寶清死了,太子一腔孤憤,正無處發泄。
緊接著就是端王被遇刺,從太子奶兄陳巖家中查到了刺殺的罪證。
泥菩薩還有三分氣性,更何況是太子。
果然,太子一系一出手,倒也是不同凡響。
一人撞死在登聞鼓下,一人從屋頂一躍而下,兩劑猛藥下去,端王一派,隻怕此時已經開始焦頭爛額。
如今隻看皇上該如何處置。
太子有刺殺親兄弟的嫌疑,端王則是有殘害百姓的嫌疑。
最有資格問鼎皇位的,居然都是此等德行,隻怕朝中諸多臣工私底下都已是議論不休。
“揚州案一直壓在咱們都察院,外面也有流言,說您…也在包庇端王殿下,”陳秋想了想,還是直言此事。
畢竟他若是不說,萬一殿下真的有所不察,到時候牽累殿下。
謝珣輕應了聲,意思是知道了。
許久,他突然問:“你覺得太子殿下和端王如何?”
陳秋瞪大雙眼,這是什麼意思?
“此事隻怕連皇上心中都沒有定數,”謝珣輕聲一笑,他轉身道:“走吧,咱們再去見見張儉。”
都察院刑訊房,一如既往漆黑。
張儉的牢房在最裡面,謝珣緩步走過去,唯有牆壁上掛著的油燈,閃爍著的光,成為這個牢獄裡唯一光的來源。
鐵鏈被拉開,哗啦啦的聲響,早已經驚醒了裡面的人。
隻是蓬頭垢面,背對著牢房門的張儉,卻沒有轉過頭。
他躺在鋪著稻草的木板上,一動不動,宛如失去了生機和氣息。
“張儉,我給了你足夠的時間,讓你想清楚,看來你如今還是沒想清楚,”謝珣輕聲一嘆,帶著些許惋惜。
躺著的人依舊沒動。
謝珣微眯著雙眼,低聲說:“前幾日有個書生在登聞鼓下,一頭撞死,留下一封狀紙,狀告端王在揚州的種種惡行。”
這一句話,可算是讓躺著的人有了些許反應。
隻是轉瞬而過,他身上那絲活氣,再次消失。
“今日又有人從在前門大街當街跳了下來,口中高呼大逆不道之言。”
謝珣接著輕笑一聲:“看來我倒是小瞧你們了。”
太子手底下要是真有這種悍不畏死的,何至於被端王這麼壓到現在,隻怕此番赴死的人,也跟張儉他們有關。
一旦端王有機會從揚州案之中脫身,這些死士就會出現。
他想這幫人的身份,也都是經得起查驗的,一定是揚州的讀書人。
“對了,我倒是有一事忘了告訴你,先前太子被皇上關了幾日,倒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兒,隻是他寵幸一個伶人,被端王一系抓住了把柄。他居然為了那個伶人,夜闖錦衣衛的昭獄,當真是情深義重。”
“你們的人為何而死?是為了這樣的太子殿下嗎?”
果然,躺在床上的張儉,這次肩膀微動。
謝珣並未再說下去,他隻安心等著。
牆壁上油燈燈芯,突然輕爆了下,在空氣中炸出一聲‘噼啪’輕響。
這一聲響,像是拉動了張儉心頭的防線。
不可能。
他所知曉的太子殿下,乃是寬厚仁和的儲君殿下,深感衛公的大義,並且相信衛公當年是被冤枉的。
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做下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
雖然揚州之局是他們故意引端王入的,可是那些活生生的人,都是死在他們的手中。
他日地下,哪怕是替衛公平反,張儉也深知自己罪孽,無顏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