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國子監的同窗們見了我似是見了奇珍異寶,嘰嘰喳喳圍著我轉個不停。
許是在上京枯燥無聊,他們對我口中的大千世界心馳神往。
一時間,我的風頭竟比太子還盛。
對此,太子嗤之以鼻,不屑為伍。
「不學無術,難堪大用。」是尊貴的太子殿下對我的評價。
「迂腐至極,老氣橫秋!」我對太子重拳出擊。
6
我同太子無聲的硝煙在國子監中彌散開來。
太子這樣老舊古板的性子,注定是和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兒的。
有人能讓太子吃癟,大家喜聞樂見。
在淮陵時,我就是城中一霸,是一點虧都不肯吃的。
哪怕是劉嬸兒家的大鵝叼我一口,我都得把這鵝翅膀上的毛拔幹淨了,好叫它自卑至極再也不肯出門尋釁。
自打我進了這東宮後,心頭一直憋著團怨氣。
每天都在盼著太子走夜路,給他套上麻袋狠狠地揍上一頓。
偏偏他身邊的護衛嚴密,我始終尋不到這個機會。
太子的學問是在國子監眾多同窗中最好的,每日晨課前,學究都要先把太子昨日的功課狠狠地誇上一頓,才會繼續講學。
Advertisement
我秉持著打倒敵人就要對他全方位碾壓的信念,破天荒地拾起書簡,潛心苦讀。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學中科考後,我竟考了國子監第一名。
這日晨課上,學究表揚的人從太子變成了他口中不學無術的我:
「蘇三郎這文章寫得妙哉,深謀遠慮,卻又大膽新穎,不愧是將門之後啊!」
我得了這意料之外的表揚喜不自勝,眼尖的我不肯放過太子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他破防了!
他破防了!
7
「父皇可知那蘇三郎的文章寫的都是些什麼?父皇與蘇將軍雖情同手足,但也不可任由他子在東宮胡來!蘇氏手握重兵,養虎為患的道理父皇難道不知嗎?」
我坐在屏風後,跟著皇後學烹茶,將太子的控訴聽得真真切切。
原來他是這麼想我的?那我定是要把這奸臣之子的名聲做實了!
皇帝掏掏耳朵,想不通自己的兒子竟逼自己對他耳提面命:
「朕看過了,寫挺好的,何錯之有?也不知人家究竟是哪裡得罪於你,竟叫朕的太子發雷霆之怒?」
皇帝油鹽不進,太子急得跳腳:
「父皇,他蘇家為人臣,教出的孩子竟寫的是為君論!試問整個上京城,文武百官,又有誰家敢在天子腳下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父皇,您也是清明之人,蘇家是武將,手握重兵,不可不防!」
皇帝甚是無奈,長嘆一口氣:
「蘇家那老小子,跟你爹我是開襠褲裡的交情,他要是真有異心,早就把朕從這九五之位踹下來了,還輪得到我享這玉盤珍馐?」
「況且……朕這朝堂又不是一言堂,朕還未急,你急得跟猴兒似的,像什麼樣子?不知道的人傳出去,還以為你是我老子呢!」
皇帝有些不耐煩,急切地擺了擺手,想趕緊把自己的好大兒轟走。
「父皇!兒臣……」
「好了好了,朕看那孩子挺好的,朕就要放在你身邊,讓你倆好好磨合一下,待朕百年之後這天下交到你手裡,朕也能放心。」
我聽得出神,正琢磨著話裡話外的意思,皇後柔柔地替我拂了一下鬢邊碎發:
「小嬋兒別氣,琛兒這孩子就這點不好,從小老成深沉,不苟言笑。脾氣秉性與他那曾祖父生的是一模一樣,就連本宮都覺得自己是生了個老阿翁出來。他脾氣比那楊樹杆子都直,說話不中聽,你別往心裡去。」
我何德何能,讓帝後二人替我出頭說話。
我一口茶水含在口中食不知味,也不知太子什麼時候走了的。
恍惚間嗆得自己將水從鼻孔噴了出去,濺了皇帝一身……
這次真不是故意的!
皇帝皇後對我的溫柔關照讓我受寵若驚,好似太子不是他二人親生的,我才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孩子一般。
太子對我則愈發惱恨,每日防我像防賊。
還命侍衛把東宮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如鐵桶般,特意在門前貼了張紙,寫著:【蘇三與狗不得入內。】
我笑了。
我的鬥志越戰越勇。
你小子有本事這輩子別踏出東宮一步,不然你落我手裡插翅難飛。
8
我似遊魂野鬼一般,陰魂不散。
在國子監內,哪裡有太子,哪裡就有我。
他用膳,我蹲他旁邊捏泥巴。
他默書,我在他身旁大聲朗讀。
他如廁,我就把他的書簡拆了遞給他做廁籌。
「姓蘇的,你有完沒完?」
太子穿著一身白衣,眉目清秀如絹畫中走出的仙人。
此時卻漲紅的臉,嘴唇泛白直哆嗦。
長得也就一般,沒有本姑娘好看。
「本宮……本宮要上報父皇!把你關進大獄!」
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太子跌跌撞撞闖入泰明殿時,我正和帝後二人打葉子牌。
殿內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倒似尋常人家的一家三口慈愛孝順。
太子詫異過後,顯得很局促。
我裝作沒看見,一頭扎進皇後的懷中求貼貼。
太子瞠目結舌:「放……放肆!大膽狂徒!你……你怎敢輕薄我母後?」
皇後哈哈大笑,笑得明媚張揚,卻又儀態萬方。
她懷裡香香軟糯,與我親娘一般無二。
讓我對近月未歸的家,第一次產生出了別樣的思念。
在我鼓足勁撒嬌時,皇後也將我摟得越發地緊:
「是本宮喜歡這孩子,琛兒也要訓斥母後嗎?」
太子面如豬肝,難看至極。
我心中有對利用皇後的愧疚,但很快又被打壓太子的喜悅佔了上風。
我自知自己幾斤幾兩,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隻要我高興了,太子的死活與我何幹?
太子末了,極力隱忍著憤怒,顫聲道:「兒臣不敢,是兒臣僭越,請母後責罰。」
皇後這才松開我:「好了,你這孩子張口閉口就是罰罰罵罵的,從你斷乳後就把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活成一百歲的老頭兒模樣,哪裡還在我懷中撒過半點嬌?」
「本宮枉為母親一場,養你到十三歲都不曾有過片刻讓本宮展露慈母之心的時刻。」
「眼下身邊好不容易來了個招心疼的小可人兒,你卻成天看不過眼,你是何居心?」
太子沉默無言,半晌才道:「兒臣不敢,兒臣就不打擾母後了,兒臣告退。」
皇後嘴上嗔怪著太子,我卻在她眼神中看懂了心疼二字。
我生於鄉野長於鄉野,哪怕在家也少不了母親時時刻刻的教導,入了上京更是少不了規矩約束。
何況這帝王世家,又有誰能活得從心所欲,瀟灑脫俗?
人非神仙,孰無七情六欲?
不過是互相比著,比誰能豁得出去,比誰最能克制心底的欲望,誰就是贏家。
皇後傷神不過一剎,就斂好自己的情緒,對我溫聲道:「孩子,你喜歡太子哥哥嗎?」
喜歡?
那我大抵是昏了頭,才會喜歡和太子玩。
我不喜歡。
皇後看我似懂非懂的眼神,半天不應答,才恍然大悟是自己問錯了話,重新問道:「就是,你覺得太子為人如何?你喜不喜歡和他一起吃飯,一起遊玩,一起上學?」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皇後詫異,我卻認真給皇後分析:
「我覺得太子殿下,若日後為君,那他定是位鐵面無私,清廉端正的好君王,百姓們會喜歡他,就像淮陵的百姓喜歡我爹爹那樣。但是……」
皇後期待地看我:「但是什麼?」
「但是這家伙太無趣了!我和同窗爬樹,他罵我。我和同窗玩彈珠,他罵我。我和同窗畫小人畫,他還罵我!他說我頑劣,在東宮門口貼上我和狗不得入內的字樣!要不是爹爹說他是儲君,我要是打了他,他日後登基第一個砍了我的狗頭,我恨不得把他踹進金明池叫他好好學學狗刨!」
我的一番話惹得皇帝皇後哄堂大笑,就連大殿裡的女官們都掩住口鼻偷偷顫抖。
我有些害羞,卻又覺得我說的話,沒毛病!
皇後笑得臉頰緋紅,如餘暉下的牡丹海棠。
她親昵地揉了揉我的臉頰:「這孩子,傻著呢!」
9
太子對我從避如蛇蠍,到視而不見,最後也好像漸漸地接受了我的存在。
宮裡死氣沉沉的,尤其是這東宮,一直到我來了才顯得有些生機。
太子一如既往悶聲坐在書房,我把剛編的花環偷摸扣在他頭上。
那本就好看俊秀的面容,在花環的襯託下多了幾分雌雄莫辨之感。
他紅著臉,嘴卻磕磕絆絆道:「姑娘家的玩意兒,戴在本宮頭上像話嗎?你送給大宮女們吧……」
我二話不說就拿走,他卻不松手了。
太子口風一轉:「算了,聞著心情舒暢,留下吧。」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卻還是裝得雲淡風輕的模樣。
我就說吧,我是太陽花仙子的轉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有我拿不下的刺頭兒?
太子也似認命,默許了我在東宮的一些「胡作非為」。
隻是有一條是我絕對不能逾越的雷池:不許再拿他的書簡做廁籌。
我也難得安生一些日子,每日用功讀書,按時到國子監上課,按時完成功課,不在學究授課時和同窗傳小紙條。
這段日子裡,我進步神速,學業功課有遠超太子之勢。
我不是迷途知返,而是在謀劃一件大事。
我想家了,我都半年沒見到我阿爹阿娘阿兄了。
皇帝伯伯許諾我,若是我能把之前落下的功課都補上,就允許我回家住。
我一直以為是太子使壞,為了報復我折騰他,才把我一直扣在宮裡。
一直到我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的孩子都出生了,才知道:當年爹爹為了抓捕逆賊,受了很嚴重的傷,怕自己養傷期間仇家報復,才把我送進宮裡,才一直不來看我。
宮裡不太平,至少比亂世安全。
爹爹心裡,始終是記掛著我的。
我如常去國子監上課,進了屋才發覺我座位上多了一人,並不是學堂的同窗:
「這位置,我的,你得挪挪。」
我走到那人身邊,努努嘴。
下一刻,我的嘴就像小鴨子一般被人揪起來,隻恨我不能嘎嘎兩聲。
「蘇小三兒,才多久未見,你就不認得我啦?」
我瞪大眼睛一瞧,宋淮安!
我從小鴨子變成個小雞仔兒似的被他抱在懷中又拋又丟,顛得我五髒六腑都快變成西紅柿炒雞蛋。
「蘇小三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怎麼三年未見,你還矮得跟棵豆芽菜一樣?」
你才豆芽菜,你子子孫孫都是豆芽菜!
宋淮安與我同出淮陵,幼時兩家隔著一條街,我倆穿著開襠褲在街上堆泥巴人兒玩得不亦樂乎。
後來他爹調任,我二人也有三年不曾相見。
「淮安兄,你也被送到國子監蹲大牢來了?」
宋淮安咧嘴傻笑:「我父親辦事有功,回上京後求了聖上恩典,允我跟著大家一同在國子監讀書……」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