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腦子裡有個聲音在不住地說,紀茵兒,你完了。
對這天底下最不該動情的人,我卻動了真心。
陳雲雲被抓去了慎刑司。她一口咬定,行刺皇帝的事是貴妃主使的。佳貴妃脫簪跪到了重華殿外,淚眼婆娑地到皇上面前大喊冤枉。姜相為了避嫌,不能介入此案的訊問,趙明徽把陳雲雲交給了錦衣衛。
錦衣衛的手段讓人聞風喪膽,陳雲雲卻依舊不松口,她隻告訴了錦衣衛一個地方,說那裡藏著證據。
錦衣衛循著地址找了過去,竟發現那是已故御史陳徵的舊宅。在後院的枯井裡,錦衣衛搜出了一本舊賬,上面盡是姜衍當年賣官鬻爵的罪證。
沒有了姜衍在其中插一道手,這些證據直接遞上了趙明徽的御案。姜衍聞訊連夜跪到午門外請罪,直言自己清白,這些全是手下官員背著他做的,他毫不知情。
到後來,真有一個三品官站出來頂罪,再加上滿朝文武長跪求情,姜衍竟全身而退,甚至還被傳成清廉被誣,又攏了一朝的人心。
風浪過後,水面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隻不過多搭上了陳雲雲的一條冤魂。沒有人會替她說話,趙明徽更不會保她。
我向趙明徽討了恩典,去送陳雲雲最後一程。她被用了刑,從前那麼明豔活脫的一個姑娘啊,穿著斑駁的血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陳雲雲跪在我面前,拉著我的手說道:「茵兒,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利用了你。但我沒辦法啊,姜衍的勢力太大了,我隻能用這種辦法,把事情鬧大。」
我抱著她,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往下落。
那天陳雲雲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從沒覺得,她說話這樣好聽,怎麼之前不多聽她說些呢。
「茵兒,我爹是御史,在朝堂上什麼都敢說,連天王老子他都敢參上一本。可在家裡,他卻怕我娘。」
「我嫂子做的飯可好吃了,我們全家都喜歡她。每次她和我哥吵架,我娘肯定會把我哥罵一頓。」
「我的小侄女,跟嘉慧公主一樣可愛。她最喜歡放風箏,她的風箏都是我給她扎的。」
「後來我爹得罪了姜衍,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當時去了外婆家,僥幸逃過一劫。好好的一家人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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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兒,我恨這世道不公啊。惡人遺禍朝堂,讓那些枉死的忠良,如何瞑目啊。」
那天晚上,陳雲雲被賜死在獄中。她死在黑夜最濃鬱之時,再沒見到次日黎明的晨光。
我強迫自己忘掉陳雲雲。我還有星星,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氣色好一些後,我去重華宮給皇上請安,順便想把星星也接回來。跟著趙明徽這段時間,星星簡直撒了歡,我要是再不拎她回去,這孩子真要變成混世魔王了。
我到的時候不巧,趙明徽正在午憩。我在外間候著,星星見到我開心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在院子裡上蹿下跳。
吳忠全正捧著一卷畫軸進來,星星沒剎住腳,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吳公公身子沒穩住,畫軸落在地上,散了開來。
吳忠全嚇得不輕,趕忙跪下給星星賠罪。我走過去想開解兩句,卻偶爾瞥見那散開的卷軸上,畫的竟是個女子。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畫軸展了開來。那上面畫的,是個戴帷帽的姑娘,她穿著一襲藕荷色菱紗衣,身姿清麗如水。風吹起她的衣袂,連帶著她的帽紗也飄起了一角。她的容貌半遮半掩,唯那驚鴻一瞥,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眸,狀若桃花,灼灼其華。
在落款處,提了一小行字: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看那字跡,分明是趙明徽的御筆。
我有些發愣。吳公公在我身側請了個安,道:「寶林,這是陛下幾年前的御筆,吩咐奴才拿去如意館修養的。」
我遲疑問道:「這人是?」
吳公公低下頭,恭敬道:「陛下的心意,奴才不敢妄加揣測。寶林也請不要深究了,奴才這樣說,是為了您好。」
我心裡像被堵住了一樣,卻仍笑著點點頭,把卷軸交還到了他手中。
我淺笑道:「我就是想來看看公主,既然看過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想法。那天晚上,我黏著程沅芷,與她睡在了一處。
我們並肩躺在床上,我嘆了口氣說:「阿芷,你沒對我說實話啊。」
阿芷用手臂撐起半邊身子,看向我說:「茵兒,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說:「你之前說,陛下喜歡長成桃花眼的女子。但事實上,是皇上曾有過一個喜歡的女子,而我的眼睛,與她長得很像,是嗎?」
「茵兒,我不是要故意瞞你的。」程沅芷安靜的點點頭,說,「隻是這件事,我也是道聽途說。我初入宮時,教我規矩的老嬤嬤曾在潛邸伺候過。她跟我提起,陛下少時隨先帝南巡,曾在江南邂逅過一個女子,回京後,與那女子還有過幾年的書信往來。可不知為什麼,陛下御極後,卻沒把那女子接進宮中來。」
我閉上雙眼,這與我所想不差。在見到那幅畫時我就明白了,我隻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阿芷輕聲問我:「茵兒,你睡著了嗎?」
我搖搖頭:「睡不著。」
她攬住我的手臂問:「茵兒,你是不是很難過啊。」
我卻笑了:「這有什麼可難過的?帝王之愛,本就是不能長久的。我都明白。」
阿芷在我身邊睡過去,喘息漸漸平緩。我卻看著帳頂,一直睜眼到了天明。
我想要賭一把。如果我像足了畫中那女子,那皇上對我的寵愛,會不會也能更長久些呢。為了在後宮站得更穩,為了能與姜嫣然抗衡,就算當一輩子替身,又何妨呢。
三月中,萬壽宮宴。
宴飲方過半,我便悄悄離了席,到偏殿換上了我提前準備好的紗衣和帷帽。我抱上琵琶,扮作樂師進了大殿,撥弄琴弦,指下淌出一曲婉轉的南地小調,是幼時我娘常唱給我聽的《西洲曲》。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趙明徽緩緩站起了身。戴著帷帽,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起身時,無意碰倒了案上的酒杯。
一曲終了,我起身向上座行禮致意。趙明徽卻徑直向我走過來,眾人矚目下,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我從未見過,一個帝王竟能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沉吟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我眼前的面紗。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卻瞬時冷了下去,似是覆了一層寒霜。
「怎麼是你?」
他的手漸漸縮緊,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我克制住內心的緊張,盈盈向他蹲身行禮說:「臣妾恭祝陛下萬壽無疆。」
他涼薄地挑了挑唇角,抬手掀翻了我頭上的帷帽。大殿燦若白日的燈火照在我臉上,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卻看到趙明徽的目色中,盡是嘲諷。
「紀寶林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忐忑地捱完了後面的宴席。我覺得自己好像賭輸了,甚至觸到了趙明徽的逆鱗。
萬壽宴結束後,吳公公來找我,說陛下要沐浴,召我過去伺候。
我端著皇上要換洗的中衣,赤足走進了浴室。紗幔珠簾間氤氲著溫熱的水汽,透過重重白霧,我見到趙明徽枕在浴池邊上,正在闔目養神。
我走過去跪到浴池邊,輕輕將水往他身上撩著。
趙明徽沒有睜眼,卻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帶,我向浴池中跌去。
水花四濺,我嗆了口水,下意識地攀住他的脖頸,讓自己穩住陣腳。他晚上喝了些酒,堅挺的肌膚上凝著水滴,微微泛出些潮紅。
趙明徽捏著我的下巴,逼著我與他對視。
「朕從來不知道,宋府的家教竟這樣好。區區一個婢女的琵琶技,竟能堪比國手。」
我迎著他的目光,答:「臣妾的母親,曾是楚館裡的琵琶伎,母親去世後,臣妾才到宋府做了嵐充媛的侍女。」
趙明徽慵懶地噢了一聲,但我覺得,他並不信我說的話。
他從水下託住我的腰,手指順著我的身體遊走。從腰背,到肩胛骨,再到脖頸,最後他的手停在了我尚未愈合的刀傷上。
「朕喜歡聰明人,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溫熱的池水一浪一浪在我們中間滌蕩,趙明徽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臉上掠過,仿佛是要把我穿透。
「紀茵兒,你到底是誰?」
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喊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說:「臣妾,是陛下的妃子。」
他並不滿足於這個回答。似乎是在有意罰我,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的傷口在他的手掌下扭曲成了刺入骨血的銳痛。
我忍著疼,又答道:「臣妾,是陛下的盟友。」
他的眼中掀起一絲戲謔,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又加重了些。
傷口處的痛讓我直冒冷汗,我卻不敢吭出一聲。我咬牙道:「臣妾……臣妾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讓我去殺誰,我便就去殺了誰。」
手臂上的力道驟然松開,趙明徽手上殘留著血,是我的傷口又重新裂開了。他站起身來,扯過綢子裹在身上,拾級走出了浴池。
皇上最後瞥了我一眼,冷聲說:「你用不著學著像她。即便你學得再像,你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