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輕虹還是個小孩,到底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那個輕輕摸她頭,笑容如暖陽般的公主該有多難過啊。
蓮子羹怎麼會苦呢?
這幾日身子越來越差,剛睡醒沒過多久眼皮又開始發沉,明明什麼都沒做還是格外疲憊,四肢一點點脫力,不過好在還能瞞過趙臨淵。
他不知在忙什麼,在我身邊待著的時間越來越少,隻是偶爾半夜來陪我睡覺,正好不會被他發現端倪。
我揉揉眉心,強撐著不讓自己睡過去,等著尚食局的人來布膳。
不知道讓輕音找的人有沒有找到。
如今我父皇身邊的親信全被趙臨淵殺害,我亦沒有可用之人,隻能將希冀寄託在輕音身上。
我並非不愛惜自己的生命,隻是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趙臨淵太謹慎,千方百計防著我尋死,也防著我殺了他,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得讓輕音在我吃的蓮子羹下了慢性的毒,毒發之日連毛孔都會滲出來劇毒。
那藥是前任國師留下來的絕世毒藥,在錦囊中小小一瓶,他還細心地告知了使用方法,本來是一觸即死,但若算好計量和蓮子相摻每日一服,可以堅持四十九天,但死狀會猙獰恐怖一些,死後渾身潰爛,不留全屍。
他倒是算無遺策,這藥就是留給我救趙氏的。
輕虹覺得死狀太慘,我本就是將死之人,倒也不在乎死狀如何了,隻笑著寬慰她,讓她幫我燒了屍體,燒得幹淨一點。
我和輕音算好七七四十九天,將最後一天定在封後大典,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毒發身亡,並且帶走趙臨淵。
屆時,我父皇重新登基,一切就能回到原樣。
「公主,奴為你布膳。」一個侍女在我身邊恭恭敬敬地說道。
我揮揮手,手腕酸痛不已:「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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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見公主。」輕音換上了嫣紅的女官服跪在殿門口,仍是垂著頭,面色平靜。
我勉強扯出一抹笑,朝她說道:「你來給我布膳吧。」
輕音低垂著頭走進來,我將殿內其他的宮人屏退,隻留她一人:「這樣鮮豔的顏色很適合你。」
她也勾起笑容,夾起一塊魚肉用玉碟接著慢慢送到我嘴邊:「公主才是最適合這樣明豔的顏色,折煞奴婢了。」
我同她說過這藥的可怕,到現在我自己吃飯都是難事,隻能硬撐,我沒找她抱怨過,她卻心細如發,冒著危險來見我。
我張嘴吃下魚肉,忍不住自嘲一笑:「虧得你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麼糊弄他們。」
她聲音很小,隻有我們兩個能聽見,但又說得清晰:「公主,您受苦了。」
「你不怕趙臨淵懷疑嗎?還來見我?」我哪有心思管自己受不受苦,一心隻想著自己計劃,同樣放低了聲音:「太妃找到了嗎?」
她遲疑地點點頭:「那位在冷宮已經……瘋了。」
我早有預感,卻難免失落,四叔母妃在宮變那日不知所終,我原以為她有能力聯系到她的娘家逃出生天,想要請求她的幫助,我聲音在抖:「是他麼?」
是他逼瘋了太妃嗎?
「是,皇上將……四王爺的遺體放在了她面前。」她又喂了我一口青菜。
我闔上眼,想必不是完整的屍身了,是怎麼樣的凌辱才能讓一個娘親看到兒子的屍體後瘋了。
他心裡有恨,我是知道的,可我無能為力,無力去怪他,無力去憎惡他。
人之將死,思緒萬千,我睜開眼睛,伸手拉住輕音:「不吃了,你幫我個忙吧,你識字麼?會寫嗎?」
她一怔,明白了我的意思:「會的,我幫您寫。」
我感激地笑笑,頭越發的疼:「好。」我本想自己執筆留一封書信,可惜這手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
我想起我娘親,我父皇,我想起四叔,皇爺爺,甚至從小陪我長大的老太監阿福。
她坐在我身邊已備好紙筆墨,我醞釀半天,終於開口說道:「父皇母後共啟,見信如面……」
我鼻尖一酸,實在是說不下去,連淚都流不出來,我摁住瘋狂抽痛的太陽穴,強忍著心酸開口:
「樂寧今日落得這個地步都是咎由自取,是我蠢鈍,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該抗旨救下那業障,如今孩兒隻能勉強以命相搏,隻願能彌補過錯,報此家仇。
諒孩兒不孝,不能盡孝,讓父皇母後白發人送黑發人,望雙親再育一子,好享受天倫之樂,若我在地下看到雙親悲痛孤獨,定不得安寧,痛心萬分。」
輕音一手的簪花小楷寫得俊極了,寫得又快,隻等墨跡幹後再幫我裝進信封。
她寫完也不闲著,又給我夾了一筷子魚肉,哄著我吃下去,年紀比我小,卻像我姐姐。
「輕音,我還不曾問過你,你是哪的人?」我邊吃邊問。
她表情淡淡的,繼續喂我一勺飯:「洛陽,小時候鬧飢荒,和家人逃來京城,真進京的時候卻隻剩我和輕虹了。」
我沒什麼謝禮,隻得從脖子上取下我帶了多年的玉觀音:「我父皇若是能登基,你帶著信還有這個觀音去見他,你想要什麼他都能給你。」
她沒說什麼,隻是淡淡地點點頭,繼續給我喂飯。
我實在沒力氣坐著了,她扶著我回了床,我默默地看著她收好信封,放回筆墨,打開殿的大門,動作行雲流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多歲的女孩。
隻是臨走時,她無聲地朝我做了一個口型:珍重。
我回她一笑:「珍重。你才要珍重啊。」
10
我坐在銅鏡前,鏡子裡是我的過於慘白的臉和紅得過分的唇,趙臨淵太煩人,這身嫁衣太過奢華莊重,一層又一層,像是給我套上了一層枷鎖。
我無奈笑笑,倒也確實。
鳳冠也重,一顆顆明珠飽滿碩大,沉跟玉鼎似的,壓得我走不動路。
我連喝了三碗蓮子羹,勉強壓住毒性,沒有立刻病發。
鏡子裡的人眉眼如鴉,我忍不住伸手觸去,怎麼長了一副和他那麼像的眉眼呢?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宮殿的門,我收回手,目光仍不肯移開:「來了。」
「樂寧。」
我心中一根弦繃斷,僵硬著扭頭看去,本應該在前殿等著的趙臨淵不知為何來到這兒了。
他也是一身的紅袍,隻是上面繡著一條壓抑的黑龍,他的臉變得更加瘦削,身後是一層薄薄的柔光。
我將手攥得緊緊的:「趙臨淵,你來做什麼?」
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我急切勸他:「大典馬上開始了,你還是先回前殿吧。」
他卻格外固執,上前兩步扯著我的手腕,將我薅起來:「我們先在這兒拜天地。」
我隻覺得好笑:「有嬤嬤教過我規矩的,你這是幹嗎?」
「鳳冠太大了,壓得你疼不疼?」
不合時宜的,他問了一句。
「不疼。」我隻想趕緊哄他到前殿去:「叔叔快回去吧,別誤了吉時。」
「我不是你叔叔。」他薄唇輕抿,大概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的。
「我知道。」
「我是侍衛與宮女私通的孽種。」
「我知道。」
他忽而一笑,一恍然竟像多年前的翩翩少年郎,他神經質地摘去我頭上的鳳冠,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向後退了兩步:「你到底要幹嗎?」
我望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什麼趙氏反骨,什麼天生孽障。
他是那年凜冬借我半邊傘的趙臨淵,白衣紅傘不染塵埃的趙臨淵。
「去拜堂。」他聲音清朗,無比堅定。
帝王哪是什麼尋常人家,何來拜堂一說。
忽然,我腿腳一軟,想來是毒藥開始發作了,我苦笑認命,不再阻攔:「走吧。」
他卻打橫將我抱起,趙臨淵身上還是檀香味,此刻倒能緩解我的疼痛,讓我安心片刻。
他一步一步走得穩當,但卻不慢,我昏昏沉沉地隻聽到他說:「樂寧,我馬上就如你的願。」
我心裡想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他的淚都落到我臉上了。
我忽然發現我的所有感官都遲鈍了,唯有耳朵好使得很,恨不得將這風聲,蟬聲,還有他的聲音全部收入,他甚至跑了起來,抱著我大步地跑著,我緊緊靠著他胸膛上,聽著他急促的心跳。
「來人!」他高聲大喊,我艱難地睜開眼睛,他還是帶著我跑到了前殿,他懷中抱著我,甚至帶著一絲顫抖:「樂寧,我們拜堂好不好?」
「你答應我了,你說過不會食言的。」他好像面臨著崩潰,死死地摟著我,好像要將我嵌入骨血之中。
我且死不了呢,強撐著精神張嘴:「好啊。」
趙臨淵抱著我跪下,聽著那禮官念著那些老套的話,他忽然低頭朝我一笑,離我極近,他雙眼通紅,入魔一般:「我可說到做到了,你做什麼我都陪你。」
我笑起來,卻吐出一大口血來:「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血流到我脖子裡,我倒沒什麼怕的,反而驚喜。
我起碼還有一腔的熱血。
他輕輕幫我整理好碎發,抹去血跡:「七天前,你總是睡個不停。」
「哦。」我本想問問他為啥不阻攔我呢,大概是不知道這個毒藥的狠毒吧,他不知道最好,我不能白死。
趙臨淵又嘆口氣:「你啊,非要選那麼慘的死法?」
他什麼都知道。
太過可惡。
我又咳出一口血來,他眼淚和我的血混在一起,他手忙腳亂地想抹去我臉上的血,怎麼也抹不幹淨。
明知有毒,還不收手,真是瘋子。
我一腔的熱血隻能毒殺趙臨淵,也唯有趙臨淵會心甘情願地走進我可笑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