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過夢中的傷害都是虛的,想來它掀不起什麼風浪。
既然它有讓我非看不可的東西,我便由著它。
畫面一轉,赤水之北,無垠火原。
一個青衣女子被眾人圍住。
沾滿野熊皮脂的火把燃起熊熊烈火,照亮半邊天。
火舌吞吐,逶迤蔓延。
借著火光,我瞧了個仔細,那青衣女子竟是石塔中的神女。
——這裡是萬年前的景象。
「旱魃妖女,今日必取你性命!」
「燒死她!燒死她!」
……
人聲嘲哳,被風沙裹挾著,響徹火原上空。
那女子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挨個掃過,面露悲戚:
「西陵氏、方雷氏、軒轅氏、神農氏、無懷氏、葛天氏,好得很,都來齊了,我拼命護下的人族,就是這樣要置我於死地。」
那些人不為所動。
隻有一個小女孩站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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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幺阿姊是神女,還幫我們打敗了蚩尤,我們怎能這樣對她?」
但沒人理睬她,人群中一個婦人立馬捂住她的嘴,呵斥:
「什麼阿姊,她是給我們帶來旱災的魃。」
不知怎的,看到這,我的心裡驀地一陣絞痛。
想起從前父妃同我講東荒大旱時用生人祭祀祈雨的暗黑睡前故事。
我每次都嚇得縮在被窩裡發抖,又忍不住好奇問他:
「這種祭祀是從何時開始的?」
他對我說:
「大約是從遠古時候,一個叫作魃的女子被燒死的時候開始的吧。」
「魃,她很壞嗎?為什麼會被燒死?」
「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據說她本是天女,在蚩尤一戰中保護了人族之後,法力失控,回不到天上去,人族擔心她帶來幹旱,便將她燒死了。」
夢境繼續進行著,眾人將青衣女子縛上祭臺。
女子跪在其上,掌心捧著一個什麼東西,像是種子,滿眼柔色,低聲呢喃:
「小刺頭,你怎麼還不開花,可惜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我已經為你取好名字了,就叫長幽吧,希望無論長夜如何幽深,你都能有剎那芳華。」
說罷,抬手一揚,將種子不知拋在何處。
我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ŧů⁼
巫師將女子的衣服剝下,在她皮膚上塗滿蜈蚣、毒蛇、蠍子各種毒物混合的血。
用青銅利刃蘸著硫磺,在女子的背上刻下詭異的符文,又在她的心口鑿了一個洞,霎時血流不止。
就這樣烈日灼燒下,她心口的血水不斷溢出,與身上的毒血混在一起,催動符文,被活活燒死。
我心口傳來一陣不可抑制的疼痛,幾乎要疼死過去,勉力支撐著。
那女子將死未死之時,他們又將她放入一口黑棺。
以戰場數十萬陰魂為陣,將她埋入死門。
如此歹毒的心腸,竟是要用這些怨靈鎮壓女子的神魂,讓他們一同不得超生。
疼痛再一次漫上心口,我在夢境之中感覺自己不斷下墜,意識逐漸模糊。
究竟是為什麼?
這麼痛……
下墜中,我隱隱約約感覺到被一雙沉穩有力的大手託起。
落在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是長幽。
他的手覆上我的雙眸,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側:
「小殿下,別再看下去了。」
話音剛落,溫熱的液體嘀嗒落在我的手背上,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我掙開他的懷抱,看到他面色發白,嘔出一口血來。
簡直瘋了,他竟是要替我中斷夢境,承受反噬。
「你憑什麼替我做主,你憑什麼隨隨便便就入我的夢,我早說了,我與你,再無任何瓜葛。」
「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對我的補償,還是又是悲憫世人那一套?」
我冷聲質問。
「長幽,這些我不需要。」
他搖頭,不知在否認些什麼。
「收起你那些虛偽,我不需要你管我。」
他又嘔出一口血來,落在樸素的僧衣上,像是開出妖豔無比的花,艱難地從唇齒間吐出幾個字來:
「入你的夢,是我對你,情根深種。」
他一隻手撫上我的臉,目光眷戀不已,深情地看著我:
「永生永世忘了我,小殿下。」
霎時之間,天旋地轉,夢境中眾人的臉模糊作一團,聲音也逐漸遠去。
天地間隻餘下那隻怨靈的哭號,幾乎刺破耳膜:
「長幽,你寧肯命都不要,也不願讓她知道丁點兒真相。
「你猜她輪回路上路過彼岸花時,可會想起你一絲一毫?
「她不會記得你,她隻會同別人恩愛白頭,我不信你就一點私心都沒有。」
直到最後剝離夢境的時候,怨靈的聲音越發虛弱:
「我不甘心,我不願被超度……」
16
彼岸花開開彼岸,忘川河畔亦忘川。
奈何橋前可奈何,三生石前定三生。
17
大夢一場,我卻無論如何記不起夢中之人。
就像小時候落水被救上來那次,隻記得一個溫柔又清冷至極的懷抱,始終看不清那人的臉。
「彼岸花……」我口中呢喃。
「什麼?」
母皇陛下又在為我擇婿了。
「小月想要花妖族的男子?」
她把花族翻了個底朝天,我也沒能找到我想要的那一朵。
直到花族幾個白胡子長老被拉出來相看時,其中一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說:
「世間花品,大抵有兩類。一種開在天上,是神花,隻在典籍中聽聞,老朽未曾得見。另一種開於下界,也就是我們花妖族。」
「除此之外,便再無旁的花了嗎?」
他捋了捋胡子,娓娓道來:
「隻剩一處地方了,就是幽冥。不過那種地方,最是濁臭不堪,花族喜潔淨,沒有誰會願意去,弄不好,香消玉殒,下場悽慘……」
說著說著,他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
「說起來禁書中記載,有一株花自甘墮落,開於幽冥。」
「其名為,彼岸花。」
18
當晚,世人傳聞,東荒妖國的廢物小公主因 找不到男人,跳了井。
別人跳井都跳水井,就她跳了幽冥井。
屬於撈都撈不上來的那種。
不跳則已,一跳驚人,一躍成為當代女子中的典型錯誤示範。
19
黃泉路兩旁開滿彼岸花。
一股記憶中無比熟悉的香味鑽進鼻間,隨之湧入腦海的是如浪潮般的記憶。
不隻是身為夢妖的記憶,還有更久遠的。
此前九世的記憶,以及一萬年前身為小幺的記憶。
長幽是父神身歸混沌前,留給我的一粒花種。
我精心養了數萬年,也不曾見他開花。
直到我被世人綁上祭臺,被烈日活活燒死,葬在屍山下永世不得超生時,他開花了。
血紅的花簇,幼嫩的莖葉,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夜之間,開遍整個火原。
他的枝芽衝破禁錮我的黑棺,花朵纏繞上我的白骨,為我一路開至九幽。
他用自己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裹著我的生魂,引我走黃泉路,送我至奈何橋。
而他自己呢。
為我永墮幽冥。
為我花開彼岸。
獨自一人在世間最骯髒汙穢之地承受暗無天光的寂寥。
我突然想起長幽有潔癖,平日裡的僧衣都不見沾有半分塵埃。
那樣一個愛幹淨的人,在這種地方,又是如何熬過一日又一日的。
他又為了不使我受業障纏身的苦楚,將陣中怨靈悉數引到了自己身上,日日承受鑽心刺骨之痛。
原來他身上的那些黑色符文,全是他為我承受的業障。
所以那日在山林中遇到的噬魂鬼才會說,從未見過我這般純淨的魂魄,又會在遇到長幽時嚇破了膽。
所以父妃在探他的過去時,才會什麼也看不到,隻有層層業障纏身。
從萬年前,火原之上,白骨生花的那一刻,他便為我鋪了條通途大道,也為自己尋了條不歸死路。
他護了我九世,亦為我遁入空門,修禪九世。
隻是為了超度那些怨靈,不讓它們纏上我,在他身死魂消之後,好讓我的魂魄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存於世間。
他以身飼魂,到了窮途末路之際,所以第九世才會變得那麼虛弱。
長幽把什麼都算計好了,唯獨沒有為自己算計退路。
若不是因為那個夢,隻怕我生生世世都不會知道他的存在。
而他最終也隻會成為點綴我輪回路的一朵無名野花。
他怎能對自己如此狠心?
而我又對他說了什麼?
我說:「我一時興起不該招惹你。」
我說:「我與你之間,兩不相幹。」
甚至在他為我受了重傷之時,我仍是字字直戳他的心窩。
我說我不需要他。
我罵他虛偽。
我質問他憑什麼自作主張。
我怎麼敢……
我怎麼能把他的真心一寸寸碾碎,又自以為什麼都沒有做錯。
在我每一次招惹他,挑逗他時,他該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肯將我推開。
原來他說「小殿下,可知你一時興起,勾了貧僧半條命去」所言非虛……
20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黃泉路上,逢鬼便問:
「請問你知道,這裡有一個聞起來很香的和尚嗎?」
一路問下去,竟無一鬼知曉。
問到一個白骨老婆婆,她頭骨的眼窩裡放光,答道:
「這我熟,皮肉香甜,骨頭嚼起來嘎嘣脆那個。可惜我沒吃到嘴。」
我扶額:
「您說的是?」
「唐長老啊。」
「閣下?」
她嬌憨一笑:
「白骨精,叫人家晶晶。」
我遂問孟婆,她一邊舀湯一邊同我搭話:
「姑娘,你找的人,有可能在幽冥最深處。」
「不過你可要動作快些,他大概是要不行了,我能感覺到,氣息變弱很多。」
21
沿著彼岸花一直走,幽冥盡頭,一人跌迦而坐,周身縈繞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氣。
正如在夢境中見到的那般,清冷出塵的佛子眼眸微垂,慈悲肅穆。
那一瞬,我感到心跳都要停滯了,眼淚簌然落下。
我走入層層包裹的黑氣之中,伸手去觸碰他。
他抬眼,眸中方寸大亂,急急躲開。
「你怎的躲我?」
他嗓音幹澀:
「別這樣……」
我掬著他的臉,覺得甚是可愛,情不自禁就要吻上去。
他偏過頭,避開這個吻,啞聲道:
「別碰,我髒。」
可我固執地扳過他的臉,要他看著我,隻看著我一人。
終於,覆上他那柔軟的嘴唇。
他閉上眼,睫毛如蝶翼般微顫,溫熱的液體滑落臉頰,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最終,我的佛子與那團糾纏不清的黑氣一同湮滅在了幽冥盡頭。
22
「等我——」
神魂消散前,他唇齒開合。
23
長幽這樣愛我,定不忍讓我抱著虛妄的念想度日。
他既然說讓我等他,他便一定會回來。
十年等不來就百年,百年等不來就千年,千年等不來就萬年。
於是,東荒國的廢物小公主熬成了東荒的女帝陛下。
而偌大的後宮空無一人,不知是在為誰守身如玉。
一日花族進獻香花,他們竟派了一個奶娃娃。
那娃娃捧著花,扭動著屁股,吭哧吭哧地獻於我眼前,滿臉赤誠。
我被他那笨拙的樣子逗得一樂,不由得想起,許多年前,也有一隻呆呆傻傻的小花妖,曾坐在太陽地裡努力開花,隻為了逗我開懷一笑。
小花妖……
腦子裡一閃而過許多畫面,我突然不敢呼吸,生怕下一秒,某個思緒就從我的腦海中溜走。
與長幽身上味道一樣的小花妖。
能開出彼岸花的小花妖。
在山林遇到噬魂鬼那次,在石塔中那次……
每次隻要小花妖在身旁,長幽總能非常及時且準確地尋到我。
怪不得我Ṫũ̂⁵第一次把小花妖推倒在地上時,長幽會臉紅。
我腦子裡突然生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猜想。
不及細想,便奪門而出,直奔後山禪院而去。
禪院大門的鎖生了鏽,我費力開了好半天,最後幹脆一掌劈落。
可真沒了鎖,我卻不敢推門而入,生怕一切都隻是我的臆想。
「吱呀——」
門開了。
我確信,不是我推的,是風。
門內,天光雲影處,站著我的心上人,他伸出雙臂,低眉淺笑:
「娘子,我來迎你。」
24
世人皆傳,東荒妖國的女帝在如狼似虎的年紀擄了位王夫。
有妖說那王夫眉眼頗像失蹤多年的國師大人,唯一的區別是,有頭發。
於是就有了野史,女帝陛下在還是公主的時候就覬覦國師大人,求愛不成,竟將國師囚禁起來近百年,直到將國師調教得乖順聽話才放出來。
為了證明女帝陛下曾對國師大人進行過非妖道主義折磨,有妖口供:「路過陛下寢殿時,裡面傳出國師聲音,我當時可是把身上最幹淨的一點割了下來。」
至於割的何處,眾妖無限遐想。
對於這些,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真相是——
當年的小花妖就是長幽割下來的唯一一點幹淨的魂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