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看你,哭起來多難看,吻技還差得要死。一點高中的小恩小惠就能這麼多年念念不忘的,你還真是我見過最便宜的女人。」
「對了,別想著來報復我,你的表白我從來就沒答應過。也別再糾纏我,我要結婚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
我僵在原地,好半天都沒法動彈。
仿佛被子彈打進心髒,又有尖銳利刃順著彈孔一寸寸切割開來。
劇烈的痛意宛如潮水般吞沒我,我抬手,指腹擦過嘴唇,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俞晚星昨晚留下的溫度。
我忽然用力,一點點加大力道,嘗到血腥味也不肯手軟。
想要把他留下的痕跡,連同過去好多年的記憶,都一同抹去。
10
我從記憶中回過神,高鐵已經停在站臺。
大學畢業後,我哥有了自己的家庭,跟著嫂子搬去了她的城市。
我已經不像十幾歲時那樣一身反骨,因為爸媽的偏愛,連帶著遷怒我哥。
和他的關系緩和不少。
他在出站口等我,臂彎裡搭著一件外套:
「你嫂子說,半夜天涼,你心神不寧,估計不記得要加衣服。」
我眨了眨眼睛,卻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臉,這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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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往前走。
我也順利地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生活看起來和常人一般無二。
隻有我自己清楚,我還是總想起俞晚星。
我哥給我披上外套,打算開車帶我回家。
我低聲道:「隨便找個酒店吧,家裡嫂子和孩子都睡了,免得打擾他們。」
酒店房間明亮的燈光流下來,把他整個人都籠罩在裡面。
我聽到我哥問我:「你知不知道俞晚星家裡的情況?」
我捧著杯子,遲緩地搖頭,又點頭。
「他跟我說過,他媽媽很早就走了。」
「那他爸呢?」
我猛然怔住,試圖從過往的無數記憶裡找出有關俞晚星爸爸的片段。
可無論我怎麼想,都隻能模模糊糊地記起,那是個瘦高的男人,有一雙有些陰鬱的眼睛,嘴邊要笑不笑的一點弧度。
有一次碰到我和俞晚星放學一起回家,他還笑著問俞晚星:「女朋友啊?」
俞晚星冷著臉說:「同學。」
回過神,我舔了舔嘴唇,嗓音有些幹澀。
「但那時候,我和媽的關系也不好,我以為他跟我一樣,也是青春叛逆期,喜歡和家裡人對著幹。」
「不一樣的。」
我哥嘆了口氣,又問我,「舟舟,你知不知道俞晚星是怎麼死的?」
「……哥。」
「他被他爸逼去做人體藥物實驗賺錢,幹脆就留在那裡,和警方的臥底打配合。最關鍵的時候出來頂了臥底的罪名,被那些人活活折磨死的。」
11(俞晚星視角)
那天下午,林濤又發瘋了。
他喝了大半瓶白酒,忽然抓起桌上的煙灰缸砸向俞晚星,罵罵咧咧:
「和你媽那個白眼狼一模一樣!老子供你們吃穿,連個好臉色都沒有。把自己看那麼矜貴,脫光了去大街上啊,看你們能賣出什麼價!」
俞晚星一偏頭,躲開了。
他淡淡掃了林濤一眼,起身回房。
林濤是他生理學上的父親,盡管俞晚星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這男人就是個瘋子。
他對俞晚星的母親,有著強烈到瘋狂的佔有欲。
好的時候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她,一旦喝了酒,或者賭輸了錢,就像頭野獸似的在家裡砸東西。
俞晚星三歲的時候,母親就病逝了。
林濤把為數不多的一點存款都賭了個精光,甚至被抓進去拘留過兩次,連工廠裡都不肯再要他。
無奈之下,他帶著俞晚星回到老家。
當地的消費水平很低,一個月幾百塊的補助就能活。
在外人眼裡,林濤似乎就隻是不常回家。
無人知道他在親近的人面前有多麼極端。
甚至警告過俞晚星:「你媽已經死了,現在就剩我和你。你這輩子別想擺脫我,那些談戀愛結婚生子之類的事情,你想都別想。否則,大家都別想好過。」
俞晚星厭棄地看著他:「畜生。」
林濤也不生氣,朗笑兩聲,拿著玻璃瓶往下灌酒:「那你是我兒子,你就是小畜生。」
俞晚星是溫和的,禮貌的。
也是無情的,疏冷的。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得知隔壁空置許久的房子搬進了一戶新的鄰居。
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和何知舟的接觸,也很少很少。
直到暑假,那天下午恰好林濤不在家,俞晚星在小院裡給葡萄藤澆水。
虛掩的門後忽然探出一張臉,笑著說:
「你好,我是你隔壁鄰居何知舟的哥哥,想跟你打聽下我妹和我媽相處的情況,他倆都不肯跟我說實話。」
他就這麼,跟何知皓成為了朋友。
這也是俞晚星不長的人生裡唯一交心的朋友。
起先靠近何知舟,純粹是因為她哥的囑託。
直到那天晚上,兩個人埋頭坐在餛飩攤的矮桌前,小姑娘還憋著氣,不肯搭理俞晚星,隻埋頭吃東西。
靜謐的月光灑在她氣鼓鼓的臉上,竟一時讓俞晚星覺得可愛。
不可否認何知皓是個好哥哥,可他也確實從爸媽那裡得到了太多,而且是何知舟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
那一刻,他奇異地共情了她。
回去的路上,他看著她快要被委屈情緒吞沒的表情,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那句話。
「我沒有媽媽。」
所以,也沒有人愛我。
聰明如俞晚星,當然知道這會讓她把他劃進自己人的陣營。
可後來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
何知舟有一雙很英氣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發起脾氣來會睜得圓圓的,像隻小刺蝟。
她向來不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誰欺負了她,當然要第一時間打回去。
「打不過也要打,不然他們會覺得我是好欺負的。」
後來他們一起回家的路上,何知舟一臉分享經驗的表情,
「就像小時候搶玩具零食,我明知道搶不過我哥,也要跟他爭一爭,免得我爸媽找理由說『那是你自己不想要的』。我不好過,大家都別想好過。」
她就是這樣,固執又堅持地信奉著自己摸索出的那套原則。
又帶有比普通人多出無數倍的耐心和毅力。
所以後來無論俞晚星怎麼拒絕她的表白,她都不肯死心。
俞晚星很喜歡她,可沒法答應她。
林濤就像一條隱在暗處的毒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竄出來,要走他兼職賺來的錢去賭,或者警告他不許談戀愛,不許給別人付出。
他已經在俞晚星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何知舟兩次,像是某種脅迫和警告。
何知皓知道了他家裡的事情,兩個人一起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
林濤就是地痞無賴,正常人無法應對,唯一的辦法是遠離。
偏偏他們之間又有著斬不斷的血脈關系。
最後何知皓嘆了口氣:「離舟舟遠點,我不想我妹妹被傷害。」
俞晚星垂著眼,輕聲說好。
他盡可能避免和何知舟的一切接觸,也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把真相告訴她。
以她的性格,知道後會第一時間跟林濤宣戰,或者幹脆報警。
可林濤就是那樣的人,隻要不死不斷氣,就永遠不可能擺脫得掉。
畢業典禮上,他沒接她的話,也不肯讓她跟著一起來吃飯。
看著她黯淡無光的眼睛,俞晚星的心幾乎被洶湧的痛意和無力吞沒。
何知皓正在旁邊和女朋友說話,幫她把扎歪了的馬尾拆散了重扎。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又親密無間的動作,是他們之間永遠永遠,都不可能達成的距離。
但俞晚星還是心軟了。
在小姑娘把自己的喝得醉醺醺,踉跄著撲進他懷裡的時候,他好像聽到心跳聲在耳邊響起。
聲聲急促,如同鼓點。
他輕聲說:「喝那麼多胃不難受嗎?回去喝杯蜂蜜水,我送你回學校。」
她嗯了一聲,乖乖地伸出手,任由他牽著往家走。
盛夏六月,夜風湿熱,吹過來時夾雜著不知名的輕微花香。
她的手被他攥在手心,柔軟而幹燥。
何知舟像隻刺蝟,看起來渾身尖刺,尖銳得恨不得與世界為敵。
但隻要扔給她兩顆小果子,就會害羞地縮成一團,朝你露出柔軟的肚腹。
俞晚星想,其實他也沒她以為的那麼好,給她的那些,並不是千難萬險才能求得的。
隻是她從本該為港灣的父母那裡得到的太少,就顯得他給的這點尤其珍貴。
「俞晚星。」
她突然開口,聲音悶悶的,帶著一點醉意,「我們試試在一起好不好?我不信你不喜歡我。」
心神激蕩下,俞晚星幾乎要忍不住答應。
可還沒開門,他忽然看到小區裡,不遠處路燈陰影處站著的那道身影。
林濤衝他咧嘴笑了笑,用口型無聲地說:「女朋友?」
他如墜冰窟,像是從幻夢中清醒過來。
然後對何知舟說了那些,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惡心的話。
如他所願,接下來的兩年時間,小姑娘都沒再聯系過他。
俞晚星走到路燈下,面無表情地看著林濤。
對方嘖嘖感嘆:「對小姑娘這麼下得去狠手啊,她不是你女朋友嗎?」
「纏著我甩不掉而已。」
俞晚星不想在他面前提何知舟,冷冷地問,「你有什麼事?」
林濤攤開手:「沒錢了兒子,給你爹點錢花花。」
「要多少?」
「五十萬。」
俞晚星抬步就走:「你瘋了吧?我哪有那麼多錢。」
「那小姑娘,對你忠心耿耿的,賣掉不就有錢了嗎?你爸我有門路。」
林濤在他身後嘿嘿直笑,「或者你跟我走,我兄弟在做生意,用得上你這個高材生。」
俞晚星心裡很清楚。
什麼生意,無非就是傳銷一類的違法勾當。
但他還是去了。
不想讓林濤打何知舟的主意。
也想……有沒有可能,找個機會,徹底擺脫掉他。
後面的半年,俞晚星幾乎過著地獄般的生活。
白天上班,晚上跟著林濤四處跑。
那些城市霓虹燈光下找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有無數賭場、傳銷窩點、囚禁女孩的地獄……
他收集證據,然後報警,把林濤送了進去。
被押走前,林濤努力偏過頭,衝他低聲道:「兒子。」
惡心過後,俞晚星以為自己解脫了。
他想回去看看何知舟,可一打開手機,就看到她新發的朋友圈。
兩張電影票,角落裡露出的明顯是年輕男生的手。
俞晚星一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她本就是個聰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喜歡她的人絕不在少數,怎麼能奢望,她永遠永遠在原地等著自己呢?
俞晚星去了北京工作。
直到聽聞何知舟母親的死訊,才趕了回去。
他靈魂裡永恆的缺失,似乎隻有她的擁抱才可以填滿。
那天晚上,他陪著她慶祝論文發表,兩個人都喝了點酒。
一時情難自禁下,他吻了她。
很冒失的一個吻,在沒確定戀愛關系的前提下,顯得如此不禮貌。
送何知舟回去後,他拿出手機,編輯短信。
可才打出「我也喜歡你」五個字,耳畔就傳來再熟悉不過的嘶啞聲音。
「兒子,把你爸送進牢裡,你倒是過得很好啊。」
林濤隻是從犯裡的小嘍啰,沒有經手核心業務,判得不重,已經放了出來。
他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親手把他送進去的俞晚星。
「你知不知道我在裡面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倒好,在外面和小姑娘甜甜蜜蜜的,出賣你老子是吧?」
「那小姑娘我認識,咱們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嘛,叫什麼,何知舟?還是個大學生呢,牛逼啊。給她起個花名叫舟舟,送去你紅姨那裡,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的,對不對?」
被他毒蛇般幽冷的目光盯上,俞晚星忽然覺得絕望。
他的人生就是這樣,因為身體裡流淌著林濤的血脈,所以一輩子都斬不斷和他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