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是在高考完的那個暑假，他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給我留下一點東西。
此刻在操場上突然看見他，塵封已久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我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歲月也許格外偏愛美人，所以哪怕同樣六十歲，現在的我滿臉疲憊滄桑，宋誠卻依舊俊朗。
我出神地看著他，直到他朝我眼前晃了晃手輕笑一聲說：「怎麼，見到我都驚呆了？」
聲音不復少年的清脆，但是依舊如少年般明媚。
我沉寂的心在這一刻，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別過眼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在這一刻，我無比地後悔出門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換一條裙子。但是轉念一想，我現在這麼老了，穿裙子也不好看了。
宋誠見我低著頭發呆，主動介紹自己說：「我在這個學校當老師，自從高考完，我們有四十多年沒見了吧。」
我依舊沒看他，但是脫口而出：「四十二年。」
Advertisement
話一出口，我們兩個人都愣了下，隨後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校園之旅的後半程，是宋誠陪我走完的。
在我們曾經約好一起考，結果最後隻有我一個人的身影的大學裡，遲來了四十二年的相遇在這裡完成。
7
宋誠跟我說他高考完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
在他略顯沙啞的聲音裡，在我心裡插著多年的刺緩緩拔出。
四十二年前的高考的最後一天，宋誠缺考了。
但他站在學校門口，手裡抱著一大束向日葵等著我的出現。
那是他在南城待的最後一天，他希望在走之前，能夠見我最後一面，然後把少年埋藏在心裡，隱秘而又熱烈的心意盡數告知於我。
但是那天，他揮別了老同學，等到日頭漸暗，學校門口早已沒有人聲，也沒有看見我。
手裡的向日葵沒有陽光追逐，也耷拉著腦袋。
他往家走著，想著去我家裡做最後的掙扎，卻在半路上被自己的繼父接走。
原來，宋誠的母親和繼父已經決定要帶著宋誠遷居國外，並且已經給他在國外申請到學校。
而高考完的那天，原本是他們離開的日子。
但是宋誠為了來找我，選擇跟自己的母親兵分兩路。
宋母一個人在家裡收拾行李，卻意外心髒病病發。
那時的繼父在公司處理交接事宜，所以沒人發現宋母的意外，等到鄰居發現的時候，宋母已經沒有了呼吸。
而宋誠也在半路上被繼父帶到醫院，他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非常後悔，後悔為什麼那天我要離開，沒有跟自己的母親待在一起，以至於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極其地逃避跟你有關的一切事情……」宋誠站在樹底下，抬頭仰望著從樹蔭下擠出來的昏黃光線說。
我的眼眶湿潤了，但是眼淚沒有落下，我閉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8
就在這時，孟嘉凡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
「你們在幹什麼！？」
聽著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身體，然後機械地轉頭。
下一秒，熟悉的巴掌聲響起，我的右半邊臉火辣辣地疼。
打了一巴掌，孟嘉凡還罵罵咧咧地想要再給我一巴掌，被宋誠攔下，他把我護在身後。
孟嘉凡顫抖著手指指著我，罵我「不要臉」。
他眼裡的不可置信好像我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一樣，我隻覺得好笑。
這麼多年了，孟嘉凡真以為自己是一個多有情有義的人嗎？
我從宋誠的身後走出。
我揮落孟嘉凡的手，平靜地開口說：「我們是偶然遇見的，你不用表現出一副被背叛的樣子。」
孟嘉凡不相信，他不顧我的阻攔，直接衝到宋誠的面前，他拽起他的衣領，然後咬牙切齒地朝他說：
「你之前答應過我什麼，你他媽是不是說過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宋誠平靜地掙脫開，然後冷冷地回答說：「我是說過，但我也說過，如果你對她不好，我隨時都會陪在她身邊。」
孟嘉凡聽完之後，突然發怒一般給了宋誠一拳，嘴角滲出血跡，但宋誠也不甘示弱，兩個年過花甲的男人像愣頭青一樣，在大學裡面大打出手。
我站在一旁，有些迷茫，但又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結婚之後那些時不時出現在手機裡的關心短信，以及每年生日收到的生日禮物……都是宋誠。
這時候，女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隨後他們兩個被迅速拉開。
女兒不認識宋誠，自然而然地護在了她們父親的身前，我走到宋誠面前。
孟棉疑惑地看著我說：「媽，他是誰啊？」
我還沒開口，孟嘉凡狠狠地哼了聲。
我緩緩開口說：「一個老朋友，今天偶然遇見的。」
他們看著天色，沒多想，隻催促著我快點回家。
我沒有拒絕，乖乖跟著他們回去了。
9
沒想到，回到家裡之後，沒有等到他們的慰問，卻得到一頓指責。
「你都已經是個幾十歲的老東西了，你以為誰還看得上你！」
「我勸你老老實實地在家！別想些沒用的！」
「媽！您別老是惹是生非的行嗎？我每天上班真的很累，您體諒體諒我行嗎？」
他們在家裡盡數向我發泄了一通之後，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離開孟嘉凡，離開這個蝸居了幾十年的屋子，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
我跟孟嘉凡提出了離婚，隨後迅速地搬出了家裡。
我拖著箱子在外面租了一個小房子。
在這個過程中，孟嘉凡冷眼旁觀，他氣憤地站在旁邊警告我說：「真一大把年紀的人，還搞這種小姑娘手段，你最好一輩子待在外邊，別回來求我！」
我沒有吭聲，吃力地把行李提出門口，然後緩緩掏出口袋裡塗塗改改了好幾版最後定下的離婚協議遞給孟嘉凡。
我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說：「孟嘉凡，我們離婚吧，我不會再回來了。」
孟嘉凡怔愣了一瞬，然後抬起手把我離婚協議揮落在地。
他譏諷地說：「老都老了還搞這一套！」
我沒理會他的譏諷，隻是把離婚協議撿起來放到桌子上說：「你早點籤了吧，不然我們就法院見。」
孟嘉凡在背後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爹媽都S光了，我看你出去了能去哪裡！」
我沒有停頓，走得決絕。
在拜託宋誠幫我租的小屋子裡，我拿起筆，重新開始了擱置許久的職業。
其實我本來是一個作家，在年輕的時候，我的腦袋裡總是有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而我也總是願意把它們講述出來。
但是宋誠會誇贊我的天馬行空，孟嘉凡卻會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後來久而久之，加上孩子的陸續出生，連我也要淡忘了這個愛好。
直到那天從母校圖書館裡出來的時候，宋誠低下頭看著我說：「顧念詩，你的書有放置在圖書館裡的嗎？」
我頓住，那是我高中某一天語文作文拿了五十六分之後跟他誇下海口說：「以後我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作家，讓我的書也出現在學校的圖書館裡。」
我羞愧地低下頭，什麼書出現在圖書館裡啊，自從我結婚之後，我再也沒有拿起筆寫下任何天馬行空的思緒。
寫下的，隻有生活中精打細算的柴米油鹽。
10
孟嘉凡沒有把離婚協議書籤好給我，反而是派了小女兒當說客。
孟棉走進我的出租屋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勸我說叫我回去，不要一把年紀了還做事不考慮後果。
我沒有著急反駁她，而是把她帶到沙發上坐下。
然後我從茶幾下面拿出一套茶具，行雲流水地給她泡了一壺茶。
孟棉酷愛新中式，對於茶藝也有自己的一知半解。
此刻看見我泡茶的手法，震驚得說不出來話。
在她的印象中裡，我一直都是一個沉默寡言，嚴厲又勤勞的母親，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我也能這麼行雲流水地泡一壺茶，衣裳也可以這麼整潔幹淨。
喝了一口茶，她還是忍不住說道：「媽，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在家辛苦了，但是這麼多年你都過來了，又何必要在這時候跟我爸鬧成這樣呢？六十歲了還離婚，說出去也丟人不是，再說了，你跟我爸離婚，難道是不要我們姐弟幾個了嗎？」
我看著面前越說越心虛的女兒，笑著喝了口茶。
我緩緩開口說道：「我跟你爸離婚，純粹是因為我跟他過不下去了，並不是什麼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至於你們，不管我和你爸有沒有離婚，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
小女兒頓了頓，還想說什麼，我抬手制止了她，把她帶到我的書房。
書桌上散落著一些手稿，這是我昨天晚上熬夜完成的第一本書。
我把最上面那張遞給女兒，說道：「自從嫁了人之後，我便沒再想過，有一天可以完完整整地寫完一本書。但是你看這些，僅僅用了一個月，我就完成了，在這一個月裡，我熬夜趕稿，學年輕人喝咖啡解困，看起來很辛苦，但是在這一個月裡，我的滿足感和快樂，是之前三十年裡都從來沒有過的。」
「孟棉，我的前半生已經奉獻給了家庭，孩子，現在這個年紀，我也說不準哪天就沒了，未來，我想為自己而活。」
話說到這裡，我看見小女兒的眼眶紅了，她的眼裡滿是愧疚，淚水從眼角劃出。
我像之前千萬次做過的那樣，滿臉慈愛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幹枯的手抹去她的淚水。
小女兒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媽媽，您叫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我卻一直用舊思想來束縛您……」
我輕拍她的背說：「沒關系的孩子。」
11
大概是見孟棉也被我策反，孟嘉凡感到了危機。
他身穿黑色的T恤，戴著口罩敲響了我家裡的門。
出於潛意識裡我覺得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傷害我了，所以我毫不設防地打開了門。
入目的孟嘉凡眼睛通紅，看到我，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裡迸發出狠厲的光。
大概是孟棉回去說了什麼，加上我這些日子不在家裡，孟嘉凡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邋遢的氣息。
我往後退了半步，警惕地看著孟嘉凡，手裡的手機在背後悄悄亮起了屏幕。
見我後退，下一秒，孟嘉凡突然暴起。
他猛地衝到我的面前，粗糙的手掌鉗制上我的脖頸，我被迫抬起頭。
就看見他目光兇狠地盯著我說：「顧念詩，你想S嗎？我都給你臺階了，你居然還敢不回來？！」
他的手暗暗用力，喉嚨處傳來一股劇烈的疼痛感，窒息的感覺讓我痛苦地皺起了眉。
知道現在不能跟他硬碰硬，大概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生孩子傷了身體，上了年紀之後，我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加上他本來就是個男人，力氣比我大得多。
我的手攀附上他的，軟下聲音哄著他說：「孟嘉凡，你冷靜一點，我隻是之前太生氣了，本來就打算要回去了，你別衝動，我跟你一起回去，好嗎？」
孟嘉凡充耳不聞，隻是湊近我問：「宋誠他媽的在哪，你們兩個狗男女，肯定已經綠了我了吧！」
我被掐得喘不過氣來，說話也艱難，但是見他出口侮辱我和宋誠，我還是艱難開口。
「你…你別胡說…我和…和他根本…根本沒什麼…」
孟嘉凡不信，他把我往屋子裡拽，然後把大門一關，就衝進我的臥室，書房裡一陣翻找。
嘴裡喃喃著：「等我找到他，你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們！」
臥室書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趁他不注意跑到了小區樓下，手機裡孟棉的聲音著急傳來。
剛剛我給她打了很多電話，她現在才接。
「喂媽，我剛剛在開會，怎麼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