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帶著一百分的試卷去找他,會被他拎開:「行了喬喬,去別的地方玩。」
問他能不能去給我開家長會,他永遠一副疲憊的神情:「我很忙,讓你媽媽,或者秘書去。」
我以為他天生不愛笑。
直到某天放學,我帶著學校做的手工小蛋糕,藏到他辦公室裡,想給他一個驚喜。
卻看到他摟著傅盈進來,把對方按在辦公桌上。
笑著,激烈地親吻。
氣喘籲籲地說:「不準離職。我可以立刻離婚,但你不能走,知道嗎?」
我心酸又慌張,嚇得碰翻了櫃子裡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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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爸拖拽出去,狠狠甩了一耳光。
我的左耳,當場就失聰了。
再後來,就是我爸媽離婚、財產分割,我媽淨身出戶。
「我媽一直以為,我不知道她淨身出戶的原因。」我說,「但其實我知道的。醫生讓她趕緊帶我去看耳朵,錯過黃金治療期,就治不好了。」
傅珩之靜默地看著我,伸手輕輕揉我左耳:「還疼嗎?」
我搖頭:「所以,傅珩之,我沒有辦法原諒一個……破壞我父母婚姻的人。雖然,就算沒有她,我爸媽的婚姻也不幸福。」
「喬喬。」傅珩之眼瞳顏色很深,看我的眼神慢慢染上掙扎痛苦,「但我小姨她,也是一個受害者。」
在今晚之前,傅珩之隱約知道傅盈有這麼一段過往。
但她從不細說,他也沒太打聽過。
一來,他不知道傅盈當時的對象是我爸;
二來,這事兒有另一個版本——
傅盈跟我爸,真的是初戀。
兩人戀愛多年,快結婚時,我爸一夜風流,讓我媽意外懷孕了。
我爺爺家學淵源,嫌傳出去難聽,幹脆讓他娶了我媽。
但他一直不喜歡我媽。
後來,他做生意飛黃騰達,又遇到傅盈,心痒難耐,幹脆說:「你跟著我得了。」
這麼一「跟」,就是三年。
三年後,他終於離了婚。
但也沒有娶傅盈。
反而笑著問她:「怎麼了,做情人不好嗎?我會經常來看你,也會給你很多錢。」
傅盈終於清醒過來。
斷了這段關系。
「所以,喬喬。」傅珩之低聲,「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意她,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要怎麼不在意?」我忽然繃不住了,捂住眼睛,「我媽當時帶著我,把大小醫院都跑遍了。她在火車站,連牛肉面都舍不得點兩碗,在我吃剩下的碗裡加熱水,還要被老板奚落人窮命賤。」
我那時候發誓。
不管怎麼樣,以後我做什麼都行。
我會保護好媽媽。
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傷害。
「現在,你卻跟我說。」我哽咽,「要我去原諒一個傷害過她的人,因為那個人也是無辜的?」
我茫然又難過地看著傅珩之,眼淚啪嗒啪嗒掉。
他眼眶忽然紅了。
「所以,沒有別的辦法了對嗎,喬喬?」傅珩之悲傷地看著我,「那你……能不能回我那住?」
他語無倫次。
語速忽然變得有些快,似乎很怕我打斷他:
「我項目結束之前都不會回 A 大,我……我也可以不回去,你可以在我公寓裡做直播,不用擔心門禁和奇怪的室友。我公寓雖然也小,但怎麼都比宿舍大,我不會去打擾你的,你想在那住多久就……」
「傅珩之。」我輕聲打斷他,「『分手』的意思是,從現在起,我們沒有關系了。」
傅珩之忽地頓住。
他執拗地看著我,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喬喬。」很久很久,才啞聲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的。」
「好,你喜歡就好。」他慘笑,「喜歡過,也行。」
至少在一起過。
有一點快樂的回憶,也夠度過百年了。
11
這是我和傅珩之,最後一次分手。
我再也沒收到過他的晚安訊息。
我把直播和工作排得很滿,校內一切活動,都避開海洋生物學院。
因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遇到他。
研三畢業前,我又一次戀愛了。
男友是同校博士,科研做得一般,但會打籃球,也很愛笑。
有天,忽然鬼鬼祟祟地問我:「小喬,你在學校裡喂過貓嗎?」
我搖頭:「那些貓不是看到人就跑?」
他眼睛一亮:「我也這麼以為的,但我前幾天夜跑,竟然看到有人在喂!今晚你別上自習了,我們也去吧!」
我想了想:「好。」
入夜,他帶我走一條小路。
越走越熟悉。
我剛想皺眉問這是哪兒,男友拉拉我:「你看你看,他今晚果然也在。」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漫不經心望過去。
猛地定住。
男人身形高大,微微躬身,貓糧放在手心,大衣衣角落到地上,沾染了塵土。
月色下,幾隻小貓喵喵叫,湊在他跟前。
「我們也過去看看……小喬?」
我定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了。
傅珩之。
這路眼熟,是因為,這是通往青年教授公寓的路。
快三年了,他為什麼還住在這兒。
「怎麼了,寶寶?」男友喊我,「看不清路嗎,我牽著你?」
我回過神:「不用……」
他已經牢牢握住我的手。
動靜驚擾到傅珩之,他將手裡的貓糧放到地上,有些困惑地起身回頭看過來。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他眼中的愕然很短暫,一閃而過。
接著,目光落到我和男友十指相扣的手上。
他明顯僵住。
男友問:「老師,我們能喂喂它們嗎?」
傅珩之回過神,淡淡移開目光:「可以,你們來吧。」
他說著,往旁邊站開。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隻能跟著蹲下去,撸小貓。
傅珩之和我隔著一段距離,什麼也沒說。
他一言不發,像一棵孤獨的樹。
就那麼靜默地,長久地,看著我。
看著我,和別人在一起。
12
那晚之後,男友時不時喊我一起去喂貓。
我起初有點擔心。
後來才發現,想多了。
因為,我們再也沒遇到傅珩之。
傅珩之就好像能猜到我倆什麼時候去一樣,每晚在那撒一把貓糧,把貓吸引出來,然後他就走,不跟我們碰面。
男友感慨:「老師人真好啊,不知道他是哪個學院的。」
「海洋生物。」
「什麼?」
「我說,他是海洋生物學院的。」我垂眼看小貓,嘀咕著自言自語,「這麼軸的人……上輩子說不定是一頭鯨。」
這之後,又是四年。
我畢業後進了媒體工作,男友則留在研究院,日子平淡,感情穩定。
徹底沒有了傅珩之的消息。
29 歲那年,我們領證結了婚。
婚後第三年,生下一個女兒。
女兒滿月酒,我在席間看到一個陌生面孔,問丈夫:「是你同學?」
丈夫搖頭:「不認識,我去問問。」
須臾,他去而復返。
拎著個很鄭重的禮物盒,表情困惑:
「他說,這是替一位已經去世的教授送來的……還說什麼,替傅教授轉達一句話,禮物遲到了很多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愣住。
丈夫還在困惑:「傅?哪個傅?我們有關系好的老師姓傅的嗎?」
我的手忽然開始顫抖,耳朵發出嗡鳴聲。
努力鎮定:「你打開看看。」
他解開蝴蝶結。
禮物盒內,靜靜躺著一隻巴掌大的,水晶鑽石做的海螺。
海螺。
喬喬,你別哭,我帶海螺給你。
13
傅珩之是一個月前,在青島去世的。
S於過勞,心髒病。
「傅教授是整個研究院最努力的人。」他的學生方澤說,「他沒有女朋友,也不戀愛,總是不要命地在幹活。最忙的時候,可以四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不睡覺。」
我忍不住:「你們沒有人勸勸他嗎?」
「勸了,但沒用。有一年他病倒了,他的老師……就老院士,特地趕到醫院看他,可也勸不住。」方澤遲疑了下,「我過去偷聽,聽到老院士嘆氣,說沒辦法,這是傅珩之的宿命。」
宿命。
我一陣恍惚。
他的宿命是什麼。
是終其一生一個人,孤獨地為學術與人類的科研,奉獻短暫但明亮的一生。
然後,長眠於深海嗎?
「哦,對了,傅教授還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
「我叫傅珩之,住在 A 大旁的樹庭小區,你要不要來找我玩?」
三月初春,風穿庭。
客人們都散了,丈夫在哄女兒睡覺,白色的梨花落滿院。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方澤說:「我也不知道。」
已經是深夜,我感謝過方澤,讓司機幫忙送他離開。
回到家,丈夫問:「你記起這教授是誰了嗎?他送的東西好貴重啊,那些鑽石本身造價不低,何況還是手工做的。」
我點頭:「你記不記得那年,在樓下幫我們喂貓的?」
「是他?」丈夫驚訝,「他人也太好了,怎麼會這麼年輕就……天妒英才啊,老天爺!喬喬,來年清明,我們去祭拜他吧。」
我有點意外:「好。」
「他送我們這麼貴的禮物,獎勵他看看我們的寶貝女兒。」丈夫輕拍拍熟睡的女兒,又有些惋惜,「不過,好可惜啊。他才四十歲, 也沒個孩子。」
孩子。
傅珩之如果有個孩子,該是什麼樣的。
跟他一樣的撲克臉嗎?
他現在都有錢買鑽石了, 等他有孩子時,應該也有不會斷熱水的浴室,和大的衣帽間了吧?
我笑起來。
笑著笑著, 忽然捂住眼睛。
淚流滿面。
番外
8 歲那年,喬蕎媽媽帶她去醫院看耳朵。
已經是第四家了,醫生說治不好。
聽到這個答案時,喬蕎有點失望。
但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失望了。
往好處想, 至少右耳還聽得到。
有一隻耳朵能用, 也還行。
媽媽去繳費, 她坐在長椅上垂著腦袋,小熊棉鞋頭對頭,碰啊碰。
兩個護士推著車從旁經過,低聲討論:
「就剛那小孩啊, 他重度抑鬱,家裡沒一個人知道。爸媽離婚, 誰也不帶他,他就哪兒都不去, 在原地等著。被發現時都半個月了, 他在家裡掏沙發抱枕裡的棉花吃。」
「啊?不是說他學習可好了嗎, 聯考市裡第一,這也沒人要?」
「要不說呢……」
喬蕎抬起頭, 望過去。
長椅另一端,坐著個沉默的男孩。
中間用一盆很高很高的盆栽隔開了, 她隻看見個影子。
她叫:「喂。」
那人沒動靜。
「我叫喬蕎,蕎麥的蕎,你叫什麼?」
他一動不動。
喬蕎不介意,一個人絮絮叨叨:
「你喜歡山還是喜歡海?」
「我特別喜歡海, 如果有下輩子,我想做一條魚。」
「不要太大,大魚傻傻的。」
「做條小一點的魚吧!我可以吃得很少,跟媽媽在一起,遇到危險就躲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你一定也想做魚,但你不好意思說。」
……
喬蕎一個人說了半個小時。
說累了, 她嘆息:
「聽說所有人上輩子都是魚,我下輩子可不可以也做魚?我不想做人了, 做人好累啊。」
遠遠地, 看到媽媽走過來。
喬蕎跳下長椅:「我走了,再見。」
男孩忽然抬起頭, 說出了三個月來的第一句話:
「我叫傅珩之,住在 A 大旁的樹庭小區,你要不要來找我玩?」
左耳拂過一陣溫柔的風。
喬蕎沒聽清,回頭問:「你說什麼?」
他抿唇, 移開視線, 不肯重復第二次。
如果傅珩之還在世,也許也會想。
這一生,怎麼能錯得這麼離譜。
做人好辛苦。
喬蕎,傅珩之。
下輩子不要做人了。
去水裡, 去九萬尺深海,去逆著洋流,退化成魚。
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