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焰人雖老了,腦子也不太好使,但問題還挺多。
「我……是你們學校的老師,退休了,對於學校的活動多少知道一點。」
我沒撒謊,因著成績優異,又運氣好剛巧趕上職位空缺,當年畢業後我便留校了,做一些行政工作。
為了方便我上班,所以我們結婚後一直住學校附近的這套三居,是周焰大學時他父母買來給他讀書用的,後來又被周焰買下送我,他父母生前還住著以前的別墅老宅。
周焰聽說我是老師,眯著眼睛打量我,那眼神,不用猜我都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小老頭,不信。
「我來你家當保姆,純粹是為了給枯燥的退休生活增添一點趣味。
「喏,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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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指牆上掛著的照片,當年在崗最後一天,周焰陪我辦完退休手續,在校門口給我拍照留念。
周焰走上前趴在照片上使勁兒瞧,我看不下去了,把他的老花鏡遞過去。
剛開始他還不情不願,戴上後真香了。
「嘿,你別說,還是戴上看得清楚!
「我明明不近視的,怎麼睡醒一覺眼瞎了,看來晚上玩手機確實得開燈。
「嗯,是你,就是這校門看起來破了點,學校物業那群吃幹飯的也不知道修修。
「蘇姨,你是老師,不知道學校那群人有多糊弄學生,我跟你說啊……」
我在廚房忙活,他在客廳念叨。
周焰一直嘴貧,還損,老了也沒變,一句話能給人說出花來,也能給人噎S。
午飯三個菜,清炒西芹、孜然牛肉、玉米冬瓜盅。
剛端上桌,點評就來了。
「這菜看著真不錯,都是我愛吃的,怪不得我媽讓你來照顧我呢。」
一起生活幾十年,周焰的口味我最清楚,可也不能什麼都順著他的意來。
「嘖,這菜哪都好,就是太淡了,沒點滋味兒啊!」
周焰高血壓,醫生囑咐得清淡飲食。
我不想理他,假裝沒聽見。
誰知這廝竟吼著嗓門喊起來了:「蘇姨——你是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吼吧,隔壁也是自家的,不怕吵到鄰居。
有一年,我跟周焰鬧得厲害,我一氣之下把家裡的鎖換了,不讓他進門,他竟跑去把隔壁那套房買下來,天天對著牆敲摩斯密碼。
第一天是「對不起」。
第二天是「我錯了」。
第三天是「我愛你」……
想著想著我笑了出來,周焰還在自言自語。
「不跟你說了,我得趕緊吃完。
「這麼久不見蘇卉青,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買的禮物,我還是提前回學校候著吧。」
我夾菜的手一頓,原來,不是順手送的。
6
一舞畢,燈光熄滅,所有人退場。
周焰卻牽著我的手走到那個侮辱我的女生面前,像在宣告。
「我周焰,從今天開始,追求蘇卉青。」
周焰長得帥,家境好,成績優,聽說已經被保研了,是全校公認的校草,他的話音一落便引起周圍同學一片騷動。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牽著出了禮堂,直到月光微涼,映在湖面上有些刺目。
我慌忙甩開周焰的手,我們不該這樣親昵。
母親說過,他隻能是哥哥,最好連哥哥也不是,就當個陌生人。
周焰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尷尬地撓頭,講話有些磕巴,卻難掩興奮。
「那個,我剛才……」
「我知道,哥是為了給我解圍,我不會當真的。」我搶先給這場「鬧劇」定性。
「啊,是,有些同學做得太過分了。」
周焰話音淡了下來,我卻強笑著再道:「這條絲帶得還給哥,哥應該送給心儀的女生。」
我一邊說一邊抬手解絲帶的結,慌亂的手被另一隻更慌的手按住。
「別解了,順手買的,留著吧。」
周焰說完轉身便走,我低頭看著手腕上凌亂的結,順手買的,是我想多了。
後來的許多年,我一直戴著這條青色絲帶,他從未解釋過這是他特意為我挑選的禮物。
恍惚間,周焰吃完飯準備出門,人已走到門口,我急忙抓起外套給他披上。
「正好我有個材料得回學校籤個字,跟你一塊去吧。」
他一個人出門,我不放心。
幾十年過去,外面變化很大,起了新高樓,開了新鋪子,連路上的行人都是新面孔。
周焰皺著眉頭,心裡納悶,卻能精準找到去學校的路。
這條路,他送我上班,走過千萬遍。
路過一家糖水鋪,周焰開心地向我招呼:「蘇卉青從小就喜歡這些甜滋滋的東西,以後有機會我得帶她來嘗嘗。」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蘇卉青,是誰啊?」
周焰神秘地笑,老小子還有些不好意思:「蘇姨,我跟你說,你可不能告訴我媽。
「我喜歡她,好久了。」
7
周焰的室友王朋春,是顧晗的男朋友,他在王朋春手機上看見我們宿舍的合照,然後發現了我。
現在想想,那天聯誼會,他一早就是衝我來的。
其實,聯誼會上他幫我解圍,比起相遇,該是說重逢更準確些。
我家在破產前,跟周焰是鄰居,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
那時候我年紀小,隻知道跟在周焰屁股後面喊哥哥,天塌下來都是周焰哥哥最好。
可周焰總嫌我個矮膽小腿也短,不樂意帶我玩,還拿毛毛蟲嚇唬我。
我偏是個不長記性的主兒,今天被毛毛蟲嚇哭,明天又屁顛屁顛去找周焰哥哥。
兩個人打打鬧鬧,就這麼長大了。
周焰比我大兩歲,我又曾因車禍休學一年,所以他比我高三屆。
我念高一的時候,他剛好考上京北大學。
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天天纏著周焰,反而是他每周都會從學校回老宅過周末。
每次回來,都給我帶各式各樣的吃食,加十幾年不變的梅花糕。
他讓我見識到,原來糖水還有這麼多種口味……
等我吃完第 17 碗糖水的時候,家裡出事了。
飛雪的冬日,媽媽端上一鍋粥,飯桌上隻有我們倆,父親忙於工作幾乎不在家裡吃飯。
保姆阿姨幾天沒上班,我剛想問保姆阿姨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吃她做的小煎餃,可還沒來得及問,大門便被粗暴地拍響。
來人幾個壯漢,強硬地擠進屋,不由分說四處翻找。
媽媽上前阻攔,卻被推倒在地。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你們既然還不上錢,就先拿東西抵吧!」
媽媽牽著我哭,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什麼欠錢,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在我家搶東西。
我隻知道,這是我家。
我掙開媽媽的手,衝上前去推開那些人,用身體護住家裡每一樣東西,卻在混亂中不小心被餐桌上翻倒的熱粥燙傷。
可我渾然不覺,奮力嘶吼,揮舞著胳膊,像隻發瘋的小獸,直到被一個懷抱圈住,才冷靜下來。
周焰將我護在懷裡,外面的紛擾全不管,隻低聲問我:「阿青,疼嗎?」
我看著發紅的手腕,慢慢搖頭,眼淚這才撲簌撲簌落下。
在他眼裡,我比那些物件值錢,我是這個房子裡最重要的。
保安姍姍來遲,把這群人帶走,可屋子裡已經是一片狼藉。
我愣愣看著地上被打翻的第 18 碗糖水,好奇這次是什麼口味的,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後來,媽媽才告訴我,爸的公司爆雷,欠下很多錢,這套別墅也要被拍賣。
晚上趁著夜黑,我跟我媽倉皇搬離了十幾年的家,隻帶著幾件衣服,其他貴重物品要賣掉還債。
我沒跟周焰說,來了個不辭而別。
畢竟以後,我們不是一路人,沒必要再聯系。
那一年,他 18 歲。
8
自從周焰生病,我就再沒吃過糖水。
沒人給買,我一個老太婆也懶得買。
推開糖水鋪的門,我拽著周焰進店,坐在落地窗邊的位置,點了一碗新品。
周焰看看端上來的一碗糖水,又看看我。
「蘇姨,你也太摳了,說請我吃糖水,就隻點一碗……」
我一拍額頭,忘了,現在是得點兩碗。
又端上一碗,周焰吃了幾口就停,捧著碗發愁。
以前每次我吃不完的時候,他都會自然地接過。他說,吃媳婦兒的才幸福。
「甜滋滋,不懂有什麼好吃的。」
原來,他不喜歡吃糖水。
我自以為了解他的口味,被打臉也較勁:「不喜歡還要,浪費……」
周焰尷尬解釋:「我是不太喜歡,但我得提前嘗嘗,萬一這家店衛生不好,我吃完拉肚子的話,就不給蘇卉青帶了,那丫頭嬌氣得很。」
原來,都是為了我。
「記得剛念大學的時候,學校門口也有一家糖水店,是個老爺爺開的,桌子擦得锃亮,雖然裝修沒這家好看,但味道不錯,我嘗過。
「那時候我每周回家都給她帶,她就住我家隔壁,就是後來……」
周焰攪動著糖水,不說話了,嘴角也耷拉著。
後來我搬走了,連句道別也沒有。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他卻自言自語起來。
「那時候她念高一,要努力學習,我剛上大學也忙,平時就住這邊的房子,隻能周末回老宅。
「每次回去我都買一碗糖水、兩塊梅花糕。
「她從小就喜歡吃這些甜食,可阿姨不讓,我就偷偷帶給她。
「看她吃得開心,又小心翼翼怕被發現的模樣,我也跟著開心。」
周焰忽然停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路過幾個女生,嬉笑打鬧,綁著馬尾辮,背著書包,穿著校服,青春洋溢。
周焰看著她們的背影,寵溺地笑:「她以前也綁個馬尾辮,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
「但她比她們都好看。」
隨後低下頭,眼神似已飄遠:「在我心裡,她,最好看。」
我呆住,心也跟著咯噔一下。
周焰的臉隱在光影裡,明明已滿是皺紋,我卻看到了他年輕時的模樣。
「後來,有天我拎著糖水和梅花糕去找她,才發現她搬走了。
「一走就是三年,我問遍所有認識她的人,可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找不到她。
「再後來,她家的事在圈子裡傳遍了。
「所以哪怕她消失三年,我也隻擔心她這三年裡過得好不好。
「說來奇怪,明明一起長大,就突然發現喜歡上了。
「她的馬尾辮,晃啊晃,晃到了我心裡。
「我也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隻是有一瞬間,像敘述很久的詩,在某一刻下了定義。」
周焰對我的喜歡,比我以為的要久。
9
剛搬走的時候,日子太苦,我也忍不住想過去找周焰幫忙。
處理完我爸的喪事,我們隻剩幾百塊錢,我媽帶著我找了個偏遠縣城落腳,這裡消費低,方便開始新生活。
我站在比以前家裡廚房還小的單間裡無處下腳,欲哭無淚。
「媽,我去找周焰,周叔叔和宋阿姨肯定會幫我們的。
「爸生前跟周叔叔有合作,咱們又是這麼多年鄰居,他一定會幫我們的!」
我一邊說一邊收拾包,卻被我媽攔住。
「青青,咱們不靠外人,媽出去找活幹,養得起你。」
「媽,周焰早就不拿毛毛蟲嚇唬我了,他對我可好了,我跟他說,他一定會求他爸媽幫我們的。」
我話音裡逐漸帶上哭腔,手裡拿著包動作不停,卻被我媽猛地奪過摔到地上。
「別提周家!
「你爸跳河的前一天,去求周家幫忙,人家閉門不見……
「而且,出事的那個項目,就是姓周的介紹給你爸的!」
我聽完,哭得很委屈,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我媽輕輕為我擦眼淚,將我裝到包裡的東西再一樣一樣拿出來。
「青青啊,咱們跟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