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宋。」
女子盈盈回頭,回喚道:「雍郎。」
封雍失神剎那,轉瞬,目中凌然。
他上前奪過宋嬌手中的槍,冷聲道:「誰準你進這個院子?誰準你碰你嫂子的槍!」
宋嬌心驚,悽悽然拉著封雍的衣袖:「六年了,整整六年,嫂嫂若是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你當真忘不了那張臉,就如同十多年前那般,將我當作她,不行嗎?」
「我請了武師教我弄槍,你喜歡英姿颯爽的女子,我也行,你把這槍給我,我使給你瞧!」
封雍卻垂著頭,忙著用袖擦拭槍身,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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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方才宋嬌摸過之處。
宋嬌見狀,趔趄著往前,與男子相對。
「表哥,你在幹什麼?」
封雍失神地擦著槍,隨口道:「沒事,髒了,擦擦就好。」
女子凝了好長時間,才乘男子松出一隻手之際,側身奪了紅纓槍。
她學著前些時候武師傅教的花招,在夕陽下翩翩行槍,很久,久到她從膽顫,變得欣喜。
她的表哥沒有阻攔她。
宋嬌停了下來,望向呆視著她的表哥。
封雍難得對女子展顏,笑道:
「明日,讓你的師傅過來。」
男子袖中的雙手掐得緊緊的,讓他此刻無比清醒。
這是宋府的槍術。
16.
可今日,不是武師傅上門之日。
封雍進了那家聲名遠揚的京中武館內喝茶。
人聲鼎沸,館中所有人都在看著這位帶著侍衛的華服男子。
起初,他們以為他是來踢館的。
後來,有人認出了他:
當朝權臣,盛極一時的封相——封雍之。
他盯著一個男童。
一個用槍的男童。
男童本在闲散地練槍,慢慢也覺得不自在,在這位尊長的注視下將他阿娘教他的所有招式都使了個徹徹底底。
直到他再也使不出新的招式,他怯怯地用餘光瞥那位尊長。
他竟然還在看他。
館主金昊從外匆匆歸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自己門下那位不聽話的小弟子,正在封丞相厲目之下,乖乖地練槍。
金昊春風滿面地朝封雍迎去。
「封相,久仰大名。可是我那頑生惹了禍?」
封雍仰頭,一位身著布衣的寸頭壯漢印入眼簾,他開門見山:
「我找宋昭。」
躲了他整整六年,他終於找到她的蹤跡了。
他萬萬沒想到,他尋遍天下的人,她的蹤跡竟然就在這京城。
她為何躲得這麼好?
見到她,他該說什麼?她不肯回來,是因她不知真相,等他告之她一切,她一定會後悔不告而別。
本應該相守的兩人,為何要因誤會分離?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他要親口告訴她,他從未背棄這誓言。
17.
金昊愣了許久,眼前男子身姿颀長,英逸倜儻,同他那位女子口中的毛頭小伙,可謂大相徑庭。
但這一年來,自她S後一年,這是頭一回有男子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宋照,你想見她?你是她何人?」金昊直問封雍。
「夫君。」封雍面露不耐,厲聲道:「你又是她何人?她如今在哪?」
金昊震驚萬分,朝身後的小徒弟看去,又看回面前這位當朝丞相。
好像的兩張臉。
原來,宋照是這麼瞞著他。
他早聞京中有位痴情相君,其妻乃曾經赫赫有名的宋將府遺女宋昭。
同音之字,竟是這麼一場情事。
「她說你S了。」金昊笑看封雍,「她去找你了。」
三月的天,於封雍,忽如融雪之日冰冷。他想裝作沒聽懂,但齒關打戰,眼眶已猩紅。男子手中的茶杯被他握碎,白瓷沾血,驚到了在場不少人。
封雍掙扎著,他想他要麼是理解錯了,要麼是聽錯了。
宋昭從小習武,身子骨不是健朗得很?
金昊冷冷看著男子的赤眸,偏身看向持槍發蒙的小弟子道,對封雍極小聲道:「那個男孩,怕是你的兒子。」
「她當初有孕在身,你怎麼舍得丟她一個人將宋歲撫養長大?」
「你知道她那五年過得有多艱難嗎?」
「她靠賣繡養的他,但是她不太擅繡,我後來見她擅使槍,尤為驚奇。她說槍是她爹教的,繡是她丈夫教的。」
「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為何要瞞著宋歲的身世。那是個很好的孩子,你可以領回去,但,不要問太多。宋歲很聰明,你不要讓他背上罪族之身。」
18.
宋歲成了封雍的義子。
書嬌閣的那位相夫人,還沒有看出任何端倪,對宋歲很好,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封成還好。
但是宋歲卻很討厭她。
因為那相夫人和他阿娘長得很像,卻比她阿娘年輕很多。
他住在梨昭院,今日,他在偷偷收拾包袱。
宋嬌得下人通報,連忙去梨昭院阻攔宋歲,封成也巴巴地跟在自己娘親身後。
他們是如何打起來的,已經很難描述。
夜裡封雍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哭啼啼的宋嬌和封成,一個衣服破了,一個臉腫了,還有一位,孤零零站在遠處,是毫發未損的宋歲。
封雍神情疲憊,這些日子,他還在四處找著宋昭的音訊。
故對這位“義子”,他一直不敢面對他,不敢看他,不敢問他,不敢跟他說話。
於他而言,隻要什麼都不說,宋昭就還活著。
然而此時他不得不高坐在廳堂,審視著這張和自己幼時極為相似的臉。
「為何打他們?」封雍上前,將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拉起來。
宋歲抖著唇,眼眶紅紅的,手飛快地抹了把眼睛。
「他們搶我的包袱。」
封雍覷向宋歲背著的破包袱,他來時便一直護著這個包袱,他從來不問這裡面有什麼。
「包袱裡是何物?」男子背著手,沉聲問道。
「肯定是他偷的東西!他就是來我們府裡偷東西的!爹,他是個沒娘教養的,你別信他!」封成邊罵邊哭,甚至跑到封雍身邊來搖他袖子,卻被男子的怒視嚇退了。
封雍將手伸向了宋歲。
宋歲退了兩步,環視了廳堂所有人,眾目睽睽下蹲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自己守護的那個包袱。
「這些都是我娘寫給我的信,她說,讓我每年生辰拆一封,這樣,就會像她永遠陪在我身邊。」
「我們宋家人,從不偷人東西。」
19.
書房內,封雍就著昏光,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熟悉的字跡。
他的心口很疼,像被扎般疼。
他知道,從今往後,他會這麼疼一輩子。
新婚之夜他發的誓,應驗了。
宋昭所有的隱忍都攤開在了他的眼前,哪怕在給兒子的信裡,那個他愛了十多年的女子,也在隱忍,讓他這麼心疼。
歲歲:
今日是你出生之日,娘好歡喜,真的好歡喜。
娘沒有背負你外祖父之言,將你好好生下來了。
你外祖父在外徵戰去世,他是為保家衛國才S的,以後,這個擔子就會在你的身上,娘好害怕,怕你承受不起。
所以娘會慢慢教導你,娘一定會和你阿爹一起撐起這個家,將你撫養成才。
你阿爹現在就在我身旁。
你生得跟你阿爹真的很像,歲歲,你知道嗎?
歲歲:
歲歲一歲了。
鄰裡都很喜歡歲歲,說怎麼會有歲歲這麼可愛的孩子。
歲歲,你阿爹去朝中當官了,接下來一年,他可能會離開我們一段時日。
娘真的好想他,可是你太小了,不能奔波。
娘得照顧你,娘不能去。
阿爹是去掙錢了,你不要怪阿爹。
掙錢真的很辛苦。
尤其在這個雪天。
歲歲:
你開始懂事了,會叫阿娘了。
可是阿娘不知道,讓你對誰叫阿爹。
對不住。
阿爹在外頭出了事,可能短時間回不來了。
你不要怪你阿爹,阿爹是阿娘的救命恩人,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在朝中為官,總是有很多難處的。
他一直在往家中寄錢,否則我們母子的吃穿用度從哪來呢?
你以後,也要成為像你阿爹一樣有擔當的男子。
歲歲:
歲歲很快就學會走路了,偷偷告訴歲歲,阿爹回來看過我們了!
但是那幾日歲歲在出水痘,歲歲肯定不知道。
阿爹帶回來很多吃穿用度,可他公務太忙,早早便啟程。
娘親自送他上的馬。
歲歲,你不要怪你阿爹。
歲歲:
這一年,阿娘收到了許多你阿爹的信,阿娘也給阿爹寫了回信,但是,阿娘害怕你阿爹收不到。
阿娘很想阿爹,要去京城找阿爹,將這封信親手交給他。
去京路途遙遠,恐怕生辰不能陪你。
你等阿娘回來。
封雍手中,還剩最後一封。
宋歲同他紅著眼說,其餘的幾十封,都是他阿娘在歸途中所寫。
「義父,我隻能給你這六封。其餘的,我得好好收著,以後幾十年,慢慢拆。」
「他們搶我的包袱,這個包袱有我娘的手藝,所以我才出手的。」
包袱倒是被封雍討來了。
男子翻遍整個包袱,最終在包袱的裡側察到一行算不上歪扭,也算不上妥帖的小字:
“風起雲湧後,歲歲伴昭昭。”
20.
封雍抖著手,將第六封信慢慢展開,心如擂作。
這封信,是她寫給自己的那封嗎?
信上有不少水痕褶皺,大概,是女子的淚痕。
墨暈開,寫信人之淚,與讀信人之淚相合。
歲歲:
你爹走了。
娘見到了他最後一面。
娘可能撐不過歸途,等你長大了,這些信,會陪著你。
前幾封,你可以想娘的時候讀一讀。
娘身體不好,吃了很多年藥,總算撐到了你六歲,伴你走過了這麼遠。
那時候,幾位名醫都說我生不下你,我不顧你爹的阻攔,一定要將你生下來。
因為我知道,你是我們宋家人,你會活下來。
你果然,好好長大了。
娘相信你會好好活著,沒有阿爹阿娘,你也會好好活著,往後的每一封信,都會伴著你長大。
但歲歲,你若敢背棄宋氏之訓,這些信,便被賊人奪,被鬼火燒。
你外祖父英勇報國,你父親專情守一,你,也一定要做個好人。
宋照,絕筆。
這不是那封她寫給封雍的信。
這是宋昭的絕筆。
封雍懷揣著信,從梨昭院行至書房,踉跄了好幾道,像醉了酒,更像魔怔。
「不可能,全是騙人的。」
「沒一句真話,宋宋一定沒S。」
21.
此刻,宋歲正在院中弄槍——那把紅纓槍。
見封雍從廊中轉出,他忙將槍藏至身後,可那把槍太長,他藏了也無用。
「對不住,義父,宋姨娘說了我不能碰。」男童有點做賊心虛,想將槍收起來,又邁不動步子。
「你,可以用。」封雍無力答道。
現在的他,整個人都似脫力了般。
宋歲有些驚訝,不知在想什麼,兩人僵持,封雍先開的口:
「你娘......你爹娘的事,我知道了。」
男童聞言,沉默地點頭。
「你知道,你爹怎麼S的嗎?」
封雍怕宋歲懷疑,遂先問自己。
宋歲搖搖頭。
「那你娘,怎麼S的?有人,可具體告訴你?」
月院大風刮過,封雍聽見男童小聲開口:
「喜梅姨娘陪阿娘去的,她說,阿娘的身子,本來還能撐一段時日,但見阿爹走了,她在半路,也沒抗住。走得很快。」
「後來喜梅姨娘嫁人,她就將我託付給了師傅。」
封雍想問宋昭的墓,又不敢,隻得笑得慘暗,對宋歲道:
「你就不好奇,你阿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