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手真瘦啊,就像是一把骨頭,用力用力捏著。
我的手很痛,我不能這時候哭,我是個大人了。
「放心,爸,我會照顧好她們的。我滿了十六歲了,我是大人了。真的。」
我隻要靠自己掙錢收入養活自己,就算是能自己為自己做主的行為能力人。
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我爸在最後時候松開了手,他看著我,努力給我擠出一個他相信我的笑容。
但那雙眼睛,卻一點都沒有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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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走了以後,在社區幾個熱心大娘的幫助下,我忙完了他的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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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就是切實落在我身上的實實在在的家庭問題。
我起初請假晚自習每天下課後去小飯店打工。
班主任知道以後專門找我談話,馬上就要中考,我正是關鍵的時候,說我爸的事情她理解,但是為了其他家裡人也要振作。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隻能點頭。
後來她知道了情況,去找了學校,學校給我安排了一個在食堂的勤工助學的崗位,每天還可以把食堂多的飯菜帶回家。
社區和熟識的老鄰居也會給點照顧,日子好像又開始好過起來。
中考完我立刻就開始想辦法攢後面的定向師範生的生活費。
夏天最好的兼職就是賣冰糕汽水。
我借了小賣部的保溫箱,騎著我爸的自行車出去賣冰汽水和冰糕。
老板給我的拿貨價,那時候一瓶水兩塊錢,我能掙一塊錢。
我自己在自行車把手掛一個水壺,裡面裝白開水,大夏天就騎著車滿大街轉悠,下午最熱的時候也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有一天,在原來住的地方遇到了之前的棚戶區的那個鄰居花大姐,她看到我簡直沒認出來。
知道了我的情況,她招呼她幾個花枝招展姐妹出來一起來買。
我一個個用起子給她們開汽水。
大姐問:「這一天掙多少錢啊。」
我驕傲說:「有時候得四五十塊呢。」
大姐一個紅頭發姐妹說:「才四五十?」
「隻是單單下午呢,我就下午賣汽水,早上幫早餐店,晚上還有個火鍋店。」
紅頭發聽了上下打量我,忽然笑著說:「我看你生的還挺——」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大姐粗魯推了:「你汽水弄我身上了。」吵吵嚷嚷將女人推走以後,大姐將空瓶子給我,「傻瓜,你賣汽水得找對位置,你找那公園啊,遊樂場啊,有孩子出來的地方,有小孩子出來,你就拿一瓶假裝喝,咕嘟咕嘟,嘖,馬上就生意來了。這地方呢你別來了,都是些摳門的,被佔了的,下回來有人要趕。」
我回到家,才發現那保溫箱下面給我塞了八百塊錢。
上面還有口紅印子,我忽然就後知後覺一下明白了今天下午的意思。
心口微微酸澀。
在人生的艱難時刻,總是會有一些瑣碎的溫暖的,溫柔而又漫不經心照拂你走過這一段。
15
我爸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按照他之前的,給我媽一塊炒花生殼讓她坐在門口等。
我姐更好辦,給她一個玻璃缸,裡面養一隻魚,她就能看一天。
就在那個月底,我攢了不大不小一筆錢,省著點花,至少短期不用太焦慮。
學校提前溝通了我的情況,定向的師範學校又在同一個城市,勤工儉學的崗位也都有。
時間很緊,很累,我總是睡不著,我聽到一點聲音就會驚醒,總覺得是我爸回來了。
在一個午憩被姨媽痛醒的下午,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離我爸離開已經幾個月了。
——而我姐,大姨媽似乎一直沒來。
以前也有過不準,但是,從來沒有這麼久。
我心一下緊了,抓著她到處看也看不出問題,於是拿著一根棒棒糖和一瓶汽水哄著她跟我去醫院。
最可怕的可能在我腦子裡一篇篇閃過。
不,不會的。
我緊張得手腳冰涼,問我姐最近有沒有什麼人給她吃的。
她一個個翻來覆去數,這個,那個,糯糯含糊不清。
我問然後呢,然後呢。
我姐嘻嘻哈哈不說話,她已經長大了,二十歲的姑娘,即使目光呆滯,但是天然就是青春逼人。
我越來越絕望,我想起那些聽過的瘋子和傻子,想起那些說撿我媽時村裡人戲謔的目光,我開始生氣,我問她為什麼她這麼饞。
我給她說的話是不是都是耳邊風,說了不能出門,不能要吃的,不能跟陌生人走。
我姐什麼也聽不懂,她嘻嘻哈哈繼續舔著她的棒棒糖。
嘿嘿嘿露出白牙。
她的袖子又弄髒了,臉也不幹淨,隻知道笑。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了,我伸手一把將她糖打掉,然後一腳踩了上去。
下一秒,她開始嚎啕大哭,糖糖糖,她拼命叫起來,又跳又叫。
街上所有人都看向我們。
我站在旁邊,腳下是被我碾壓成齑粉的糖,面前是圍著我又哭又叫的姐姐。
指指點點的聲音。
「這個女的是傻子吧?」
「感覺是?」
「咋了?兩個都是傻的?」
我眼睛滾熱,有血一股一股從心口湧上頭。
我用很平靜的聲音叫我姐:「你別叫了,糖一會我賠你。」
她聽不懂。
我又說我一會賠給你。
她還在哭,我終於大哭起來:「我賠給你!我一會賠給你聽不到嗎!我把所有錢給你賠給你,行了嗎?」
我忽然明白了,我爸為什麼在臨走前是那個後悔的眼神,為什麼會後悔。
他知道的,他的女兒,其實遠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強。
眼淚順著我臉往下流。
我從來沒有這麼狼狽,即使在學校被飛來的球砸倒腦門幾乎昏厥,即使在餓得幾乎跑不動步,我也沒有這麼這樣哭過。
哭著哭著,周圍都安靜了。
一張紙給我遞了過來。
然後是一瓶水。
還有一盒牛奶。
還有一個大姐拍我肩膀:「別哭了,小姑娘。」
我更忍不住了,哭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氣喘籲籲的年輕人伸手遞了一根棒棒糖給我的姐姐。
那個人我認識,就是當初騎車碰到我爸的人。
他顯然是跑過來的,臉上還有汗。
「那個,那個,糖給你,別哭了——你也,別哭了。」
我姐最後抽抽噎噎吃著糖,跟我去了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她沒有懷孕,隻是她不會來大姨媽了。
因為我爸臨走前帶她去做了子宮切除手術。
用我爸最後化療和止疼藥省下的錢。
這是他能給我姐的最後的禮物了。
我拿著 B 超單子,抱住我姐姐。
這是她被我爸爸留在這個世界的代價。
16
我帶著我姐回家,卻意外發現我媽不見了。
今天出門著急,我忘了給我媽留炒花生,也沒有把我爸照片放在她旁邊。
這段時間,我爸走後,我媽越吃越少。
每天都坐在門口等著,有時候早上五點多起來,她已經坐在那裡了。
我叫她,她就回來,等我不在了,她又坐在門口等著。
我爸最久一次離家是我初二暑假,他走了兩個月去山西挖煤,臨走前不知道怎麼跟我媽說的。
我媽也不鬧,就等。
結果沒掙到錢,老板出事跑了。
那兩個月,我媽就這麼早上坐著,晚上坐著。
等我爸回來,她就轉頭回去睡覺了。
這一回,她大概以為我爸也是出去打工了。
今天正好是兩個月到期。
本應該回來的。
我爸從來沒有騙過她。
但今天,他卻沒有回來。
我懷著一絲僥幸,去找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偌大的城市,我騎車帶著我姐姐一個個地方找。
找到了晚上十一點多。
我實在騎不動了,雙腳控制不住顫抖。
我停下來,坐在綠化帶的椅子下,每一個地方都找過了。
沒有,沒有,都沒有。
我咬著嘴唇,仰頭看向星空,城市暈紅的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
姐姐在旁邊扯綠化帶裡面的花蕊吸裡面的花蜜。
我叫她:「姐姐。」
她沒回我,隻是越走越遠,修長的身影被路燈拉長。
我又叫她:「姐。」
她還是沒應。
我忽然想起了我爸買的那份滷肉,鮮香甜美,肥膩可口的料汁。
也許,當初真的不應該扔了。
就在這時,一隻白淨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裡面是一把細密纖細的花蕊,我抬頭,我姐伸著手給我:「糖。」
她說:「糖。」
她嘻嘻笑著,我將臉埋在她身前,眼淚又不爭氣流了出來。
17
在派出所和社區的幫助下,我很快有了我媽的消息。
對接的民警告訴我,我媽回老家了。
自己一個人走了快百裡的路,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去。
「也不知道她怎麼記得。」
「她記得,那是我爸帶她走過的路。」
我帶著姐姐立刻趕回老家。
我媽就坐在我們老家那個快要塌的破爛老房子裡。
院子裡都是深深的草。
她坐在曾經的門檻上。
她在等那個曾經每天傍晚就著急忙慌駝著背晃悠悠的男人。
她懷裡還抱著我爸的一個小包包。
二伯看到我回來,嘆了口氣。
村口的人看著我回來,都看著我,他們也嘆氣。
窮得時候為了一尺的田半壟的水就可以打得頭破血流。
而溫飽之後,每個人都開始變得溫柔隨和起來。
「她不吃呢。給她送了燉的肘子,一口都不吃。」
「你三爺家新挖的花生,拿了又不吃。」
「拉不動,一拉就開始叫。」
「兩天都沒喝沒吃了。」
他們看著我叫著我名字,一個個跟我說。
「你去勸勸吧。」
「興許聽你的。」
「你拿這個糖去,我孫給我帶回來的,巧克力。」
我的手上塞著東西,走到我媽面前。
我叫她,她也應,也笑。
但是她眼睛似乎都看不清了。
而且她真的什麼都不想吃了。
她也不聽我的了。
我跪在地上求她,她隻是看著我。
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給她喂水,她閉著嘴巴,就是搖頭。
我跟她說,媽,你吃點東西吧,爸已經沒啦,我爸已經沒了。
她不懂,姐姐幫我拉著她去墳上看。
她也不懂,看是她看懂了份上墓碑那個黑白照片。
她嗬嗬指著給我看,我別過頭去,她笑著又指給我嬸嬸和二伯他們看,嘴裡嗬嗬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曾經心那麼硬的人,一個個都轉過頭去紅了眼眶。
「誰說傻子不懂的。」他們說。
「真可憐啊。」他們又說。
第三天我媽沒了,就睡在我爸墳頭沒醒。
她手上還抱著那包三爺家的新花生。
使勁掰開了手。
上面都是花生殼,下面的花生仁一顆都沒吃。
我爸給她剝了十多年的花生,她終於學會了。
最後一次,一顆一顆這麼還給了我爸。
18
還在料理後事時,我那親生爸媽那邊找上門來了。
他們知道我爸媽不在了,就拿出了家長的架勢,要我認祖歸宗,不要喪了良心,被別人佔了便宜。
說來說去,就是現在彩禮金貴,我不應該留在這裡便宜沒相關的人,應該帶著我姐一起回去。
他們問,這些人養過你們嗎?我們至少還生了你呢。
二伯氣得要S,但對方說的話他也沒法反駁。
更何況對方還帶來了好些助力的人。
看這個架勢,今天我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
幾個人圍著圈,甚至有人還拿著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