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還是不能說話。
但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他的眼神是那樣受傷而落寞,又是那樣孤獨,沒有人能逃過那種眼神。
那是一個明媚到令人記憶猶新的春日,天上飄了一隻遠遠的紙鳶,每當我想起那一天,心裡就泛起愛憐的柔波,心裡也像是有東西要飛出來。
我想那時候,我就想要愛他了。
6
一晃十年過去了。
我陪伴沈晏,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變為才滿長安,人人為之傾慕豔羨的沈郎,當我努力修煉出人形,穿過鶯歌燕語的堂堂春色,映入他眼簾時,他以為這不過是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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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煙雨朦朧,沈晏在柳樹下接住我,我手中還捏著個紙鳶,怔怔地盯著他的面龐難以回神,那當真是個面如凝脂、灼灼春華的少年郎。
他將我放下,亦不動聲色凝視著我,見我久久不語,展唇一笑,如點漆的雙眸忽然蕩開星星點點笑意。
「姑娘生得好眼熟,一見你便覺似故人來。」
沈晏對我一見鍾情。
心上人亦對你有意,試問天底下哪個女子能夠拒絕?
我不敢表明真身,他生母便是被妖魘住,活活病S的,他曾在樹下對我說,他平生最恨的有兩件事,其一是欺騙,其二是妖孽。
我兩樣都佔全了。
於是整日如履薄冰,做夢都是沈晏識破了我的身份,冷笑著對我拔刀相向,最終我謊稱自己是江南來的醫女,家中父母早逝,親朋遠遊,他聽後更是無限憐惜,道我一介女子,孤身來長安實屬不易。
我隻低頭笑笑,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偷,守著一份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幸福,何其荒唐?
可我與他相伴十年,凡人一生何其短暫,一想到他終將娶妻生子,化為白骨,而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S去,最終隻是個陌路客,叫我怎麼甘心?
佛經中曾言:愛生貪,愛生嗔,愛生痴,愛生妒。
我寧可飲鸩止渴,也想嘗嘗這虛妄的甜。
「春風有何好,待我得了功名,一日帶你看盡長安花。」
少年人的心動熱烈而直接,這時候他十七八歲,言笑晏晏,俯瞰長安,親親在我唇上一吻,便像做了什麼虧心事,紅著俊臉目光灼灼,向我許諾,
「曼兒便是我的春風,是我的唯一至寶,我要將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珠香奁,最華美奪人的金屋都送給你。」
漣漣紅衣燙了我的眼。
清風朗月,鮮衣怒馬,他隻手將我攬入懷中,當真是一醉春柳,長安風華。
京城朋黨林立,朝堂勾心鬥角,他舉目無援,每步維艱,自入朝為官後,笑容愈來愈少,冷峻的臉上少有動容,唯獨見了我,會蕩開冰雪消融的輕笑,每次回家,我都提著燈,站在那庭院外孤身眺望。
這時他便會快步向我走來,解開外袍披在我身上,分明極歡喜,卻還要板著臉道:「更深露重,小娘子下次莫要再等。」
可無論他怎麼說,下一次我還是要等。
直到有一日,他忽然撫著我的臉,神情極為痴纏不舍。
「匈奴軍連破三關,大軍壓境,你可願隨我出徵?」
說完又自己笑了,搖搖頭改了說辭,正色道:
「曼兒,在長安等我,三年為限,若我有平安歸來之日,必八抬大轎、書娉天下娶你進門。」
沈晏從不對我叫苦叫難,現在神色如此嚴肅,想必此行是九S一生,他不舍我跟著送S受罪,可隻要能在他身旁,隻要他愛我,便是戰S沙場,又有何懼?
我衝上前去緊緊抱著他。
「我想跟著郎君。」我抬眸,一字一頓:
「隻願我如蒲柳如月光,如繞堂清風,日日護郎君千歲無憂。」
7
塞北天寒地凍,京城中是S局,沈晏不破不立之下來領兵,卻仍被刻意刁難,雖被封為將軍,但隻得了三千精兵,受任擊退五萬匈奴,守住十三關。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縱使沈晏天縱奇才,運兵入神,將這三千兵力用到極致,也架不住草原騎兵一波一波不怕S的進攻,節節敗退之下,駐扎營地滿是斷肢少肉的傷殘,我被他SS叮囑,不許出營一步,可我實在擔心,便使了法術偷偷跟去。
這一去,便見蒼茫血紅的草原大地下,數不清的馬革屍體,廝S的怒吼滾滾如雷,箭羽刀光與火把匯作一處,像是世上最殘忍的流雲霞光,沈晏身披鎧甲,宛如一把銳利而鋒芒畢露的劍,所到之處一片慘叫,鮮血橫飛。
但他背脊滲著血,腹部中了兩箭,已是負隅頑抗,橫著長槍瞳光渙散,快要S了。匈奴箭羽如雨般向著殘兵飛去,我心如刀絞,什麼都顧不上了,哭喊著向他衝去,將他一把抱住,擋在他身前。
「沈晏!」
我是妖,我有七顆心,即便是被箭射中,也S不了。
他本來半闔的長眸倏地睜開,又驚又怒看著我,可情況太危急,數百隻箭羽向我們飛來,隻見刀光劍影,冷森森的寒意遍布我周身,我閉上雙目,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紅色的紗裙在空中翻飛,隻聽見一聲悶哼,濃重的血腥味在我面前雲散開來。
沈晏最憐惜我,平日裡連冷水都舍不得讓我碰一下。
所以他SS抱住我,替我擋下了所有的箭,我怔怔地睜開眼睛,看到了此生午夜夢回,最深沉最恐怖的一幕。
沈晏S在我眼前。
他覆著冰冷鎧甲的手,溫柔而顫抖地拂過我的淚珠,眼中無限愛憐與不舍,他張著嘴,不斷地吐出血來,最終隻說了一句:
「……快……快走。」
軍旗倒了。
匈奴大軍見我們主帥已S,氣勢洶洶要渡河,一時間天地震動,黑雲壓境。
我衣裙上全是沈晏的血,逃兵四散,隻剩我坐在原地,抱著一具屍體。
「啊!——」
我仰面嘶吼著,理智的弦崩斷了。
妖若是犯了S孽,便再也無法得道升仙,此後墮入輪回,日日遭受天地懲罰,大妖一怒,浮屍千裡,想我平日最謹小慎微,連隻螞蟻也不敢踩S,然而一旦開弓無法回頭,七百年功德剎那間煙消雲散。
我用掉了第一顆心,我要替沈晏報仇。
我不記得S了多少人。
戰馬嘶吼著,刷刷的大雨瓢潑而下,我流著血淚,剜心過後臉色慘白,胸口開了個血洞,汩汩地流血。
可我還要救沈晏,於是我跪在他身前,生怕他魂魄已經消散,連忙伸進胸膛,又剜出第二顆心,喂給了他。
這下我面如S灰,宛如被凌遲,渾身肌膚都滲出血霧來,坐也坐不住,痛得叫都叫不出來,隻好躺倒在沈晏身旁,縮成一團。
雲霞黯淡,濃厚的陰影覆蓋了蒼茫大地,冰冷的雨水混雜著鐵鏽的氣息,落進我的眼眸,緊接著天上突然「噼啪」劃過一道巨大的閃電,我剛開了S戒,這是我的報應來了。
轟隆隆的天雷氣勢萬鈞,直衝著我劈來。
「——」
我想起很遙遠的日子,那時候我還是一棵小柳樹,沈晏日日給我澆水,喚我「曼兒」,我分明喜悅,卻感覺渾身痛得徹骨,於是無聲地嘶鳴,可小小的沈晏卻仿佛聽見了,他輕輕地拂過我傷痕累累的樹身,神情哀慟而憐憫。
我又感覺自己像在拼命地奔跑,好像迎面就是無盡的雪花,背後是冷冷的箭羽。
小沈晏嘆了口氣,抿唇向我一笑。
「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曼兒好傻,我都是騙你的。」
他忽然將手松開,遠遠地跑走了。
像星星消失在漆黑的天幕,他也消失在我眼前。
「……」
「我的曼兒……便……是,咳咳,」
天雷一道道打在我身上,我躺在泥濘的大雨中,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世界孤獨得仿佛隻剩我們倆。
我慢慢爬向沈晏的屍體,身後一片蜿蜒的血痕,我呢喃著:「曼兒便是我……我的春風,」
「……是……我的珍寶。」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溫暖的長安,沈晏帶我上馬,一日看盡滿城春色,宮牆柳枝。
我疼得發抖,咳出的血落在他冷峻蒼白的臉上,於是慌亂地用袖子擦拭,越擦越淋漓,越狼狽,於是我終於抱著他,痛得暈眩過去。
8
甫一蘇醒,卻發現我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宅中,窗外繁花似錦,魚鱗覆瓦,銀珠輝煌,有一婢子端水而入,見我怔怔看著她,忽然丟下水盆,臉上一片驚駭,轉身向外喊去:
「她醒了!」
我這才得知自己已經回到了京城,而沈晏大敗匈奴,班師回朝,也已經是三月前的事了。
他此番險遇卻轉敗為勝,皇帝龍心大悅,封功賞爵,平步青雲,甚至被指婚太傅之女,如今他大婚將至,忙得腳不沾地。
這些都是我從下人嘴裡聽聞的,自我蘇醒後,一直歡欣雀躍,以為很快便能見到他,乖乖坐在院中,從早上等到晚上。
直到第三日,沈晏才來。
他束發玉冠,面似雪月,見我呆呆地坐在臺階上,神情似有一怔,卻很快平靜下來,而我已經看見了他,喜不自勝地衝了過去,我的心怦怦直跳,喚道:
「阿晏!」
我想抱他,我有好多話要說,我要問他,指婚是怎麼回事?我身上的傷還很痛,如果告訴阿晏,他一定心疼極了,到那時我再撒嬌,撫平他蹙著的眉,將自己的委屈一一訴說出來。
可我萬萬沒想到——
沈晏側身後退了一步,躲過了我的擁抱。
「……?」
我心頭猛地湧上一陣不祥的預兆,妖的直覺告訴我,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將會打碎我所有的幻想,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來阻止這一切,或者狡辯一二,可我向來是個膽怯懦弱的小妖,光是沈晏冷漠質疑的一個眼神,就夠我心痛萬分,訥訥難言了。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
他長久地凝視著我,幽深的長眸中不見情義,反而深藏著我讀不懂的東西,太過於復雜,半晌,他忽然綻開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說了一句話。
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宛若繾綣,可卻令我如墜冰窖。
他輕輕問:「曼兒,你可是妖?」
我背後滲出冷汗,在他審視的目光下雙手絞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終點了點頭。
沈晏黑沉沉的眸光落在我額上的汗珠,於是伸手幫我拂去,我心中尚存僥幸,抬眸望去,目光與他一撞,卻被裡頭的冷意駭得渾身發抖。
他笑容愈深,聲音裡卻含著恨意道:「果然如此。那麼,是否從初遇開始,你都在騙我?」
我確實騙了他,於是我又點頭。
「……」
沈晏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冷笑一聲,忽然背過身去,像是不願再看到我。
半晌,他才輕輕對我講,他當日並沒有S,害怕我沒有跑掉,恍惚之間掙扎著睜開眼,想再護我一程,見到的卻是我猙獰著面目,一口咬斷匈奴人的脖子,大開S戒的醜陋模樣。
我的心墜入谷底。
「師傅曾與我說,妖生來狡猾無情,也從不會產生人的情愛。」
他蹲下,湊近我,摸著我的下巴,
「所以你從未愛過我,而我不過是你消遣的玩物,被你騙得團團轉,情願為你去S,很可笑吧。」
我的眼淚直流,不住地搖頭。
我知道,他一向多疑自負,隻相信自己看到的,此番這樣試探我,詢問我,想必心中早已有了定論,這下不管我如何解釋,他都不會信了。
「曼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注視著我,眼中既有深沉的愛,亦有無邊的恨。
緩緩湊近我,呵氣如陰冷的蛇,嘆息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無論怎樣,你都不會S,對麼?」
8
愛之妄生,恨之欲S。
我在痴纏難舍的回憶中煎熬,直到吐出一口汙血,方得以回神。
透過大獄的小窗,能看到外面澈淨的藍天,如今是熙詔三年,我與沈晏相識,也有二十個念頭了,而這塊薄薄的天際卻一如當年般沒有變過,仍是溫潤可愛的長安光景。
「……阿晏,我就要S了。」
我仰著頭,忽然說道。
先前那些怨恨愛慕如潮水般抽去,我突然變作一個立著的木偶人,抬眸望他,眼神卻空洞無物,太久沒沾水的喉嚨甫一發聲,便嘶啞得可怕。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的欺騙,恨我是個S人的妖怪,所以才縱容常婉兒折磨我,將我關在不見天日的後院數年,從不來看我。
「可唯獨有一件事,我從未騙過你。」
沈晏將我抱在懷裡,黑沉沉的眸子盯著我嘴角的血跡,攥著我肩膀的力氣極大,弄得我很疼,冰冷的手卻拂過我消瘦蒼白的臉,一點不嫌棄,仿若憐惜,又仿若悲嘆。
依然是冷情的模樣,即便是至今,我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我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我這一生,都活得很沒意思。
他似乎預料到我要說什麼,眼尾泛著紅意,目光森冷而哀傷,唇角微微顫抖,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
「不要再說了。」
我看著他,緩緩流下一行血淚,似笑似哭,斷斷續續地說:
「我曾經愛過你,是真心的。」
說出這句話,就仿佛為這段孽緣畫上句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極倦怠地闔上雙眸,放任自己的意識消散。
恍惚之間,好像聽到誰的嘶吼聲,哀慟而絕望。
曾經那個聲音如溫柔和煦的一縷風,陪伴我漫長的修煉時光,支撐著我在風雪中踽踽獨行,又令我陷入無邊黑暗的痛苦之中。
它給予我無邊的愛,又親手將其化為剜心的苦。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漸輕盈,脫離了弱骨凡軀,恍惚間想到,我不是還有七日壽命麼?為何此刻便魂魄離體。
而沈晏跪在地上,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如此失態過,抱著我的屍骨不願放手,那雙因哀傷而愈發動人的眼眸,此刻正瞪得極大,散發著瘋狂與決絕。
他雙眼陰悽悽的,極致的恨,原來也是極致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