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妹妹入職了喜歡的傳媒公司，卻在工作一年後猝S。
諷刺的是，她理想中的這家公司，以“事發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地點”為由，拒絕對她進行工傷認定，拒絕賠償。
公司總經理孫梓授意手下篡改數據，修改她的出勤時長，否認她加班過量的事實，還購買大量水軍，壓下新聞。
甚至還推出“打工人如何養生”專題，吃我妹妹的人血饅頭。
三個月後，我投遞了簡歷，入職了這家以打工人吐槽視頻系列而爆火的公司。
1
說到眼下的MCN公司新秀，就不得不提山遠文化。
全網粉絲過千萬，熱度最高的短劇視頻播放量破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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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在剛剛結束的紅人節上斬獲“超級新銳UP主”、“最佳影響力作品獎”、“最佳劇情獎”等幾個大獎。
頒獎全程直播，輪到山遠領獎的時候，粉絲的熱情空前高漲。
“實至名歸！最喜歡山遠拍的打工人秦奮吐槽視頻了，簡直就是我的嘴替！”
“秦奮吐槽合集一直是我的電子榨菜，希望山遠能一直拍下去！”
“之前山遠出的幾期打工人養生系列也很不錯，有種被關心到的感覺！”
山遠，山遠，山遠，滿屏的山遠。
卻無人知曉，大火的那幾期視頻的腳本主創，我的妹妹鄭星願，此時已長眠於地下。
連續加班一個月之後，她猝S在家裡。
關掉直播，我閉上雙眼，喉頭發緊。
“星願，你放心，姐姐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2
傳媒公司被稱為流水一樣的公司，極易因選題不善、缺乏熱度、無法變現而虧損倒閉。
但這些似乎都與山遠文化無關。
創立三年，公司業績蒸蒸日上，還獲得了天使投資。
這樣的發展前景，自然吸引了大批求職者。
而我，憑借國外留學深造的學歷和相關行業的從事經驗，成功拿到offer，成為山遠的編導之一。
站在前臺，看著牆上“山遠文化傳媒”幾個金閃閃的大字，我恨得把嘴唇咬出血來。
這光鮮亮麗之下，埋著我妹妹的骨骸。
不粉碎這裡虛偽的榮耀，不暴露他們可憎的面目，我誓不為人。
一大早編導組就開始小組會議，確定拍攝的腳本。
組長範文海是個強勢的人，語速很快，一臉不耐煩。
“先看第一個，吐槽領導不講人話，被找茬遊戲開發者、復讀機和尖叫雞輪番奪舍。”
“很不錯的點，你們順著再好好完善一下劇情，然後我們整合一下看看。”
幾個編導人均標配兩隻烏黑的眼圈。
感覺隻要範文海現在走出會議室，他們就能立馬睡過去。
不知道他們已經連續出勤，連續加班了多久。
這樣透支自己的健康，燃燒自己的生命，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嗎？
或許他們看著身邊的人，還有身邊的身邊的人都是如此，於是頓時泄了氣，安慰自己：大家都是這樣，大家都能忍，那我也應該可以。
就這樣一步退，步步退，失去了自己。
3
星願也曾經那麼疲憊。
視頻的時候，總看到她哈欠連天，強打精神的樣子。
我也勸過她很多次，生活是自己的，要好好平衡工作的佔比。
她隻是笑笑，搖搖頭。
“那怎麼辦呢姐，這裡不是國外，我也沒有你那麼優秀。”
“國內這樣的環境，要想實現職業理想，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而且，我寫的劇本反響都很好。”
“很多粉絲留言說那些文字溫暖了他們在這座城市裡掙扎著生存的日子，我很感動，不想讓他們失望。”
結果，我的妹妹在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之後，並沒有被當成人對待。
看著周圍那一張張有氣無力的臉，一雙雙目光呆滯的眼睛，我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我沒有帶電腦。”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許明虹，你為什麼不帶電腦上班？”
“面試的時候人事沒有跟你說，我們公司要求自備電腦嗎？”
範文海皺起眉，敲了敲桌子。
“說了，但是我不太能接受。”
我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
“按理說，公司應當為員工提供必要的工作設備和條件，如果沒有做到，需要進行改善或者提供補償。”
“照組長你說的，電腦是工作的必需用品，但公司既不打算採購，也沒有告訴我會提供相應的補貼……”
我靠在椅子上，面帶微笑，但眼中如同心裡，是滿滿的寒意。
“這好像是違反勞動法的。”
4
空氣出現微微的凝滯，範文海額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我不管你是留學回來還是什麼的，現在你既然入職了我們公司，就要按我們的要求來。”
“這裡可不是國外，不興你們那一套，要是你無視集體，堅持個人主義，那我勸你還是……”
他是聲音陰沉得可怕。
坐我旁邊的女孩默默地把電腦推給我，示意我用，但我擺擺手拒絕了。
我當然不會讓自己在第一天就被開除，這隻是個前戲。
還沒等範文海把“走人”兩個字說出來，我就像是後悔了的樣子，坐直身體，輕吸口氣，聲音也完全軟和下來。
“抱歉範組長，可能是我在國外待久了，不太懂國內是怎麼工作的，您別見怪。”
“我今天確實是忘了帶電腦，但我保證下次不會了。關於這個點子我有一些想法，現在就寫給您。”
所有人又是愣了一下。
我這屈伸有度，判若兩人的行事作風打得他們是措手不及。
我刷刷地在本子上寫完遞給範文海。
他看完以後，又盯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有了古怪的變化。
“還不錯。”他不痛快地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看什麼看，人家用筆都比你們用電腦寫的快！”
他又訓其他人。
“都給我用心點。”
其他人忙又盯牢了電腦打字。
“寫的還行，但是像剛才的事我不希望發生第二次。”
他悶著聲音扭頭對我說。
“抱歉組長，不會有第二次。”
我暗暗在心裡冷笑一聲。
這跟用什麼寫完全無關。
我寫得快，是因為這根本就是我的點子。
面試的時候，有一欄是“如果由你來拍下期視頻，你會拍攝什麼內容”。
我寫的就是他說的那個。
而且面試結束後，我和其他幾個投緣的應聘者還去喝了咖啡，就這個話題展開聊了聊。
大屏幕上列出的點子裡，有幾個跟他們所說的極為相似。
但他們甚至沒被錄取。
這就是在這一行裡已經屢見不鮮的，白嫖創意。
越是頭部的傳媒公司，往往越是猖狂。
好在，他們的聯系方式我都有。
我想得知山遠的做法後，他們一定很願意爆料。
5
會議結束後。
CEO孫梓，同時也是打工人秦奮系列的主演，才姍姍來遲。
他本人的形象確實沉穩忠厚，和人們心目中的那種牛馬打工人如出一轍。
配合視頻的臺詞和誇張的音效，那種漫不經心的反差和荒誕顯得更好笑了。
但我知道這隻是一副假面。
他吃著關愛打工人這個主題的紅利，背地裡幹的事和那些黑心資本家沒有兩樣。
我極力控制住想把手中的筆捅到他眼睛裡再狠狠攪兩圈的衝動。
他看了腳本，滿意地說：“這期寫得不錯，金句很多啊。”
範文海強含蓄地笑，口吻帶著隱隱的討好：“都是老板你上次啟發得好。”
“我有嗎？”
“當然有啊，你真是貴人多忘事。”
“上次拍攝完以後，你請大家吃自助餐的時候說的，我都記著呢！”
“還得是你啊阿文，我雙子座的人，平時靈感多的都數不清，還好有你幫我記著。”
孫梓做作地嘆了口氣。
“咱倆這大學幾年的默契到現在，果然無敵啊。”
“那當然了。”此刻範文海的笑容燦爛得可以上春晚。
我的點子，我的劇情，卻根本沒有提我。
呵，星願思維的火花在這裡跳動了一年，拍了那麼多期口碑和熱度齊飛的好作品，也沒有得到善待。
他們又怎麼會理會剛來的一個新員工呢？
6
不過，孫梓也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我。
他看完了腳本，想起什麼似的。
“是不是有個留學回來的新同事？是哪位？”
“孫總您好，我叫許明虹。”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叫什麼孫總啊，多生分，這裡大家都是伙伴，叫我梓哥就行了。
“好好加油啊，來我們公司錯不了。”
他點點頭，和範文海出去了。
錯不了？不但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一定不會讓星願來這個地方工作。
不會讓她還這麼年輕就離開這個世界。
我起身去茶水間倒一杯咖啡，控制了一下湧上眼眶的淚意。
茶水間倒是有臺咖啡機，但是沒插電。
我左看右看地找插座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咖啡機壞了。”
“是嗎？”我端著空杯子發愣。
“很久沒用了，你看那上面，都是灰。”
來的是場務組的李曼，瘦瘦高高的一個女孩。
“要喝咖啡的話，隻有速溶的，在這裡。”
她彎腰打開櫃子，拿出幾種不同的給我。
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剛才孫梓讓我加了他的微信。
我在他的朋友圈看到他和豪車合照的照片。
配文這麼寫：
【人生中第二輛瑪莎拉蒂，越努力，越幸運。】
自己買上百萬的車，對待員工卻如此吝嗇。
電腦不肯配。
茶水間的咖啡機不肯修。
就連速溶咖啡，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7
我索性接了杯白水小口喝著，然後繼續慢慢翻看孫梓的朋友圈。
團建時他請客吃的自助餐，在某團上一查，98一位。
員工生日收到的手提包，某寶上一搜，300不到一隻。
據我所知，山遠接一條推廣的報價是30萬。
其他業務如直播帶貨賺的更多。
大筆大筆的錢進了孫梓的腰包。
和他一起創業的編導範文海，拍攝總統籌方敏，月薪據說也逼近6位數。
可基層員工的工作環境和應得福利卻完全沒有保障。
“好啊，原來你們兩個在這裡偷懶。”
有人在我們身後誇張地叫了一聲。
我和李曼扭頭去看，原來是負責人事的胡雨辰。
也是他把我招進山遠的。
“快吃，我剛買的。”
他笑著遞過來兩個草莓慕斯。
“別給人看見了，我可不想請全員吃蛋糕。”
“謝謝。”
香甜的口感讓我心情好了點。
胡雨辰又被孫梓叫去了，隱約聽見他在說什麼報銷單的事。
“他又要駁回大家的報銷申請了。”
李曼用司空見慣的口吻說。
“明明是正常的餐費和交通費支出，可他總是千方百計找借口不批，離譜吧？”
“你說他們有沒有好好想過，自己這麼拼是為了什麼？”
我苦笑著搖搖頭，他們怎麼敢想。
他們更不敢反抗，害怕反抗之後面臨的是更深的絕望。
8
吐槽領導的這期視頻開拍了。
由於缺人，公司所有人齊上陣。
但因為要拍開大會的場景，人還是不夠。
一方面說時間趕，一方面又等著人。
我不明白。
哪個短劇制作方沒有幾個經常合作的演員群？
缺人的時候招呼一聲，燕瘦環肥，需要什麼樣的演員都有，不是嗎？
晚點的時候，方敏帶來了一群看上去年輕得很的男孩子女孩子。
說是來體驗拍攝的粉絲。
原來如此。
既然是體驗，那自然是沒有薪水的免費勞動力。
這些粉絲們很多都自備了職業裝，自帶妝發，又省了一筆妝造的開支不是。
孫梓看著臺下黑壓壓的NPC，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天氣很熱，辛苦大家了，給大家點了奶茶，待會就到。”
等奶茶到了我一看，自然又是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偽善的人渣。
天氣酷熱，會堂的空調又壞了。
僅靠幾臺電風扇，從下午拍到了深夜。
隻有幾個人醒悟過來，弱弱地問李曼。
“姐姐，真的隻有一杯奶茶嗎？高溫補貼總該發點吧？”
“是啊，這個點我們回去也不方便了，車費不能報銷嗎？”
“我盡量給你們爭取，晚點聯系你們。”
李曼一一記下他們的聯絡方式。
9
在路邊等車時，我意外地看到同事張媛媛的身影。
“你今天不是休息嗎？”我問。
“六點鍾的時候，方姐打電話給我，叫我來加班……”
她弓著身子，臉色蒼白得有點不正常。
我猜到什麼。
“你痛經？有沒有吃止痛藥？”
張媛媛咬著嘴唇搖搖頭。
“藥吃完了，我起不來去買，沒想到這樣還要來加班。”
我包裡常備布洛芬，立馬給她吃了兩片，扶她到長椅上坐著。
“明虹姐，你人真好。”
她面露感激。
“你待會怎麼回去啊？要不我們拼個車吧。”
“你知道為什麼方姐那麼晚才叫我來加班嗎？因為公司規定，不上全班交通費是不報銷的，唉。不過拼車我會給錢的，畢竟繞了路，耽誤你的時間……”
“沒事，我送你。”
我摘下眼鏡，擦擦流到眼睛裡的汗。
“真的？那就麻煩你了，”張媛媛聞言高興起來，話也多了，“明虹姐，你近視多少度呀？”
“啊，我不近視，就戴個款式。”
“你還是不戴眼鏡好看。對了，明虹姐，你長得像我以前一個同事。”
我的心驀地一緊。
我從沒想過這家公司還能有人記得星願。
“是嗎？”
“嗯。她不光寫腳本，還很會拍。最火的打工人那幾期視頻，明虹姐你看過吧，都是她制作的。說起來，這期視頻有些臺詞很有她的風格。”
那是當然，星願學寫劇本都是我手把手帶她入門的。
“不過後來，她就生病不在了。”
“老實說，這一行確實很累，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我眼睛裡的汗突然越擦越多，把紙巾全都浸湿了。
“其實山遠算是行業裡很不錯的了，漲薪速度比其他公司都快。”
“我覺得待在這裡還是有前途的……明虹姐，你怎麼了？”
10
張媛媛終於注意到我面色異常。
我拿著眼鏡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著，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沒事，老毛病了，胃不好。”
這時，一輛黑色大眾開了過來，胡雨辰從車窗裡探出頭：
“你們，搭不搭便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