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醫生告訴我,植物人是有意識的,能感知到身邊人的照顧,能聽到親人的話語。
可六十歲的汪瑞松的記憶並沒有隨著身體一同蘇醒。
他在十年的沉睡中為自己重構了一個人生。
三十年前,他與初戀宋雅琴喜結連理,育有一兒一女,隻因車禍入院昏迷一月。
為了不刺激大病初愈的汪瑞松,在他蘇醒後,兒女給我按了一個護工的名頭。
於是我頂著護工的名義默默無聞履行著妻子的責任。
直到我發現被藏在相框後面的結婚證。
才知道,這隻是一場專門針對我設計的騙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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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汪瑞松終於醒了。
出院這天,雪花紛揚。
他那雙闲置十年的腿走得飛快。
我背上馱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小心翼翼避開積雪緊追其後。
雪花落在我的勃頸上,一片冰涼,我急聲叮囑。
“慢點走,醫生說了你剛醒來,身體機能還沒完全恢復。”
聲音在寒風中掙扎了一會後,飄得無形無蹤。
回應我的隻有一聲聲呼嘯。
我早已習慣他的沉默
他在病床上躺的十年裡,像一株植物園裡蒼老的松柏孜孜不倦地汲取養分,卻從不開口感謝園丁的付出。
看著他遠去的背景,不由加快的腳步。
這條路我閉著眼睛都能走,連腳下地磚的裂紋都已然刻進了腦子,竟會沒留意到被積雪覆蓋的臺階。
腳下一滑,保溫瓶轟然炸開,背上行李也落了一地。
我撐在地上的手在冷熱交錯間泛起一片通紅。
他停下腳步,蒼白的臉上染上慍怒。
“還說是資深護工呢,怎麼毛手毛腳?”
這幅名叫汪瑞松的軀體褪去了各種插管,看不出跟普通人有什麼區別,甚至比同齡人更年輕更硬朗。
看來那些精心調配的流食,通過胃管把他喂養的很好。
他躺在病床時,醫生總是寬慰我。
植物人是有意識的,能感知到身邊人的照顧,能聽到親人的話語。
可他的記憶並沒有隨著身體一同蘇醒。
汪瑞松在十年的沉睡中為自己重構了一個人生。
三十年前,他與初戀宋雅琴喜結連理,育有一兒一女,隻因車禍入院昏迷一月。
為了不刺激大病初愈的汪瑞松,在他蘇醒後,兒女給我按了一個護工的名頭。
於是我頂著護工的名義,默默無聞履行著妻子的責任。
可這一刻,我隻覺渾身疲憊,眼角溢出冰涼,分不清是雪還是淚。
我抓了一把雪捂在燙傷處。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揀了一個輕便的提包疾步離去。
2
回到家中,客廳飄著一股飯菜的香氣,女兒正在布置餐桌。
廚房突然走出一個陌生女人。
她穿著花色淡雅的長裙,身前掛著嶄新的圍裙,盤發梳得一絲不苟,嘴上抹了淡淡的桃紅色唇油。
我一時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隻以為家裡來了客人。
可她看見汪瑞秋迎了上來,熟稔地為他脫去外套,遞上棉拖。
汪瑞松在看到她那一刻,眼底寒氣瞬間化成熱淚,他哽咽著開口。
“雅琴,辛苦你了。”
我頓在玄關處,背上的行李還未卸下,衣服上的積雪在暖氣中化開,寒氣侵入裡衣直逼胸腔。
宋雅琴,汪瑞秋蘇醒後幾個月裡一直念叨的人,就是她。
女兒見狀將我拉到一旁,低聲說道。
“爸的病剛好不能受刺激,雅琴阿姨是我們好不容易找過來的。從今天起,她就住在這個家扮演他的妻子,總有一天爸會想起來的。”
他們攙扶著坐到了沙發上,像一對暌違已久的患難夫妻。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女兒:“那他要是一直都想不起來呢?”
女兒愣了下:“那就觀察一段時間,等身體各項指標都穩定了,我們再將她送走。”
汪瑞松突然扭過頭,用下巴指著我。
“那個,綠秋是吧?雅琴愛喝蓮藕排骨湯,你去買點回來燉上。”
宋雅琴臉上帶著一種串通好的殷勤:“陳姐這段時間辛苦了,飯點也到了,咱們先吃飯。”
女兒推了推愣神中的我。
這時,兒子捧著一束花推開家門,嚴絲合縫地鑽進了這場預設好的騙局。
他將花遞給汪瑞松,汪瑞松轉交給宋雅琴。
飯桌上是數年難得一見的豐盛,一家人其樂融融。
他給她夾菜、盛湯。
宋雅琴照單全收,妥帖地為他擦去嘴角的米粒,仿佛她本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我像一個局外人,把頭埋在碗裡,急於把這些我翹首以盼的溫情從餘光裡趕出去。
王瑞松胃口小,宋雅琴要身材管理。
他們很快吃完,便出門散步,臨出門前還不忘囑咐我明天早點去準備煲湯的食材。
直到他們背影消失,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雙肩顫抖不已。
3
女兒打破了沉默:
“媽,這都是暫時的,十年你都熬過來了,別因為這點事前功盡棄。”
“不管怎麼樣,也改變不了您才是爸的結發妻子的身份。”
她的語氣雖是安慰,我還是捕捉到一絲不耐煩。
兒子夾了一塊牛肉,聞言贊同道。
“爸這身體搞不好隨時就垮了,你得調整好自己心態。他一醒來隻記得雅琴阿姨,說明這是他的遺憾,何不成人之美?”
“這麼大年紀了,別跟黃毛丫頭似的為了兒女情長掉眼淚。”
“爸出事的時候,你都沒掉過一滴眼淚,感情能有多深呢?你隻是不甘心罷了。”
他們大言不慚地說著這些時,竟臉不紅心不跳。
全然忘了當初醫生勸放棄治療時,他們在醫院大吵大鬧。
“沒了我爸退休金,這個家誰來養?”
“一個植物人還能比活人難伺候?”
我默默地吃著飯,牛肉、排骨、紅燒魚味道真的很好,隻是伴著眼淚的酸澀全都變了味。
他們吃完飯離開了,家裡又恢復了平靜。
我將吃剩的菜用保鮮膜包裹好放進冰箱。
洗碗時,窗外傳來廣場舞的音樂聲,我偷偷往下瞧了一眼。
汪瑞松牽著宋雅琴的手。
她在他身旁旋轉、踢腿、下腰,舞步輕快,成了全場焦點。
稀稀落落的掌聲從樓下飄了上來。
汪瑞松身上馱著一身金色的夕陽,眼裡是我從未見過的愛慕和欣賞。
我忽然想起,二十歲那年初見他的時候,他永遠是同一副表情——呆板、恆溫。
旁人說他老實可靠,隻有我知道,恆溫之下埋著一段無疾而終的憾事。
宋雅琴和汪瑞松同是文工團成員。
兩人原本約定好要到上海發展,卻因汪母病重絆住了腳。
在他急需一個妻子分擔家庭重任時,我出現了。
沒有愛意滋生的婚姻自然不存在兩看相厭,才能維持數十年的相敬如賓。
隻是後來,這相敬如賓也隨著一場車禍戛然而止。
他困在自己的意識中的這些年裡,早已和宋雅琴重聚殊途。
這點幻想凝聚成一個奇異的果實,在他心頭搖搖晃晃地掛了數十年,終於成熟落地可以採摘了。
4
房門無聲地被推開,帶入一股冷氣。
汪瑞松捂著宋雅琴的手一邊哈氣一邊揉搓。
“真冷呀,明天帶你買一身厚點的衣服,你穿紅色大衣最好看了。”
看見我時瞬間收斂了笑容,冷聲呵斥。
“你怎麼還在這?我身體已無大礙,明天我會結清你的工錢,以後不需要再來了。”
宋雅琴摸了摸他的臉頰,語氣是調配好的與年齡不符的甜膩。
“好啦,醫生說了你需要好好調養,陳姐最了解你的身體狀況。何況家裡還需要一個保姆,沒人比她更合適了。”
汪瑞松眉頭擰成一團。
“我看她做事笨手笨腳地,換一個吧。”
我看著這個男人,忽然嗤笑出聲。
“你不是想換一個保姆,而是想換一個妻子吧!”
汪瑞松蹙眉凝視著我,牽著宋雅琴的手驟然鎖緊。
“你什麼意思?雅琴是我愛妻,怎麼可能會換?”
我從口袋裡掏出結婚證,甩在他的臉上。
“汪瑞松,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小紅本轟然落地,恰好展開了貼著合照的頁面。
兩張青澀的面孔躺在地上抿著嘴,靜靜凝視著年暮的自己。
“汪瑞松,別裝了,你記得比誰都清楚。”
“你記得B險箱的密碼,記得藏私房錢的地方,記得我是你的妻子,更記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十年而不是一個月。”
“你當真以為把結婚證藏起來,就能抹去我幾十年的付出嗎?”
“你想離婚我如你所願便是了,何必打著失憶的幌子幹著最齷齪的事!”
汪瑞松臉上依舊波瀾不驚:“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他身體每一處輪廓,每一個細微肌膚紋理我都無比熟悉,唯獨他的心永遠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迷霧。
直到我發現藏在相框裡的結婚證,才明白,蒙住他的心不是迷霧,是他日夜用思念澆築的一道城牆。
他拉著宋雅琴往臥室裡走,慌亂間不小心撞倒椅子。
我越說越激動,平靜敘述演變成了咆哮。
我上前一把拽住宋雅琴的胳膊。
“你給我滾,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這是我的家!”
他們來不及套上鞋襪和外衣,就被我推進了寒風中。
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無力滑坐在地板上,眼淚像開閘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5
敲門聲停了許久又再度響起。
我透過貓眼看到兒女興師問罪的嘴臉,不打算開門。
他們隻能隔著大門在叫嚷。
“媽,你真是不管爸的S活呀,大風大雪爸他們趕出去。”
“萬一出點事誰負責?”
“這麼大年齡也不知道安生些!你當真覺得自己那麼委屈嗎?要不是靠這個我爸的退休金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他是騙了你又怎麼樣?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跟雅琴阿姨比?”
“再鬧下去,我們可不管你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