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看著她日漸粗壯的腰身,笑著自謙。
大盛好美人。
尤其愛細腰、纖弱的美人。
趙穆宜能如此得聖上寵愛,除了年紀最小,相貌上更是在眾公主中鶴立雞群,賞心悅目。
在大盛,美貌的女子會獲得很多特權,而美貌的公主則是國家的臉面。
趙穆宜年年擔任皇家祭祀的門面,是要作為祥瑞之兆,與聖上一同在城樓觐見黎民百姓的。
她若是因著貪吃失了纖細的身材,就不再身負祥瑞,引起民心動亂,那可是有違社稷的大罪。
不知到時,她可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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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趙穆宜的偏愛,府裡下人對我也愈加恭敬起來。
為了和他們打成一片,我從來不吝嗇給予好處。
給趙穆宜做的膳食,我都會分出一些,偷偷留給與我走得近的婢女。
本就是低人一等的身份,在貴人眼中也許還不及豢養的貓狗,如今能嘗到公主贊不絕口的菜,是何等心理上的滿足。
如此,我結交了好些個嘴碎的婢女,其中以月圓最願意嚼舌根。
月圓人如其名,臉蛋圓圓,貪吃的緊,對我也最是推心置腹。
夜裡房中幾杯小酒下肚,趙穆宜從前一夜連叫兩位面首伺候的事也脫口而出。
“咱們公主是真的美,那些面首有不少一開始不樂意的,到最後金銀一賞賜,沒有不拜倒在公主石榴裙下的。”
我心中一跳,再給她添了杯酒,狀似不經意般問:
“世間男子皆薄幸。那若是家中已有妻室,也都這麼從了嗎?真真是叫人心寒。”
月圓一口飲盡杯中酒,突然擺了擺手勸我:
“婉娘倒是也無需這麼想,這天下薄情寡義男子雖多,但也總歸還有好郎君的。”
頓了頓,她突然向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朝我耳邊道:
“你可知今年的新科狀元郎?那位呀,就是千年難遇的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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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我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指甲掐進肉裡,壓住有些變調的嗓音。
“不……知道。他如何了?”
好在月圓已有些半醉,並沒察覺我的異樣,繼續道:
“那可真是位謫仙般的人物。公主在太子爺的詩會上對那江狀元一見傾心,想讓聖上賜婚,可江狀元當場以有未婚妻為由給拒了婚。公主哪裡肯罷休,待詩會結束,立馬就著人將人綁進了府裡。
“要我說,公主對這位江公子是有幾分真心的。剛綁回來前兩天,她都讓下人好生伺候著,一點都沒怠慢他。
“可這江公子也是個實心眼的。他堅持自己家中已有未婚妻,哪怕是一段露水姻緣都不肯給。
“公主拿了金銀誘他,還拿權勢壓迫,連他仕途都威脅上了,可他都不為所動。隻讓公主放他回去,他大不了不做這個狀元,就此回鄉。”
我指甲摳出血來,聲音已然不穩當,但還是努力深吸了口氣問:
“那後來呢?”
“後來……”說到這裡,月圓突然打了個哆嗦,“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來來,咱們繼續喝酒。”
饒是我再如何問,她竟都不肯再透露半句。
雖說早已知道江別的S肯定出自趙穆宜之手,但我始終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能讓趙穆宜將他摧殘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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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知道了真相。
那日趙穆宜又不知從何處擄來一個相貌清秀的男子,乍一看,竟還有幾分江別的神韻。
我站在一邊為她布菜,她就捏著那男子的下巴左看右看:
“有幾分與那人相似,但到底是不如他。章嬤嬤,你說他那未婚妻能有我美麼?怎的就那樣冥頑不靈?都中了那麼烈的催情藥了,竟然寧可自宮也不碰我!”
“哐當”一聲,我沒握住手中酒壺,濃烈的酒液灑了一地,驚得章嬤嬤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是他不知好歹!公主您貌美如花,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看上他一個小小狀元,原是他祖墳冒青煙的事。我看他啊,就是賤命一條!”
趙穆宜松開手中的男子,拿起酒杯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早知如此,我就不那麼衝動聽你的,直接給他下烈性藥了。若是先將人綁在榻上再下藥,他還不是逃不出我手掌心?不過他竟會為了一個低賤的女人做到這等地步,實在是令我生氣。哎呀,不提他了,我一想到那凌遲的場景,就想吐。本是想試試古書上沒見過的酷刑,誰知道會這樣惡心,害我足足做了好些天噩夢,險些得了厭食症。”
她又捂著胸口想要幹嘔,章嬤嬤立刻擠開我,走到她身後,細細為她拍起背來:
“要我說呀,最氣人的就是他人都那樣了,嘴裡還一直喊那賤人的名字,好像喊了就能不疼似的。他身上的血也實在是多,老奴那天才知道,原來人身上的血得一直流兩個時辰才能流幹。別說公主,就連我想起來都覺得有些惡心。那些血全部流到臺階下的泥土裡,害得府中下人清理了整整一天才清理幹淨。
“幸好公主也出了氣。又將他母親和那賤人的父母都抓了。不過都是些賤民,扛不了幾下刑法就咽了氣。那個寡婦聽到自己狀元兒子已經S的時候,一頭撞在牢房的牆上,頭骨都凹了進去。他們兩家人地下相見,江狀元也一定會被埋怨。若是早些從了公主多好,到現在他們說不定還能過上好日子。就是可惜了,那個賤人居然始終沒有抓到。”
趙穆宜扶了扶額,揮手制止章嬤嬤:
“罷了,算她命好,我現在也已經消氣了,幸虧有婉娘在,否則我哪能那麼快復原。婉娘……你怎麼了?”
我咽下胸口翻騰而起的驚濤駭浪,捂著肚子表情扭曲:
“不知是不是下午午睡時著了涼,肚子痛得緊,奴婢得先退下,去一趟茅廁。”
趙穆宜擺了擺手允我出去,還嗤笑了一聲:
“該不是被嚇到了吧?膽子這麼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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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回到房間時,早已淚流滿面。
我全身無力,跌倒在地上,心間似有百把刀在絞著,痛不欲生。
我的江郎,竟為了守身,揮刀自宮?
可即使如此,趙穆宜還是不肯放過他!
一個沒有用的閹人,她若不要了,為何不肯放走他?
江別被剜了那麼多刀,他該有多疼啊!
我咬著手臂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手上咬出了牙印,唇齒間溢滿了血腥味,卻抵不過我心中的痛半分。
懷中的香囊“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沾上了酒液,將布料浸湿了一小塊,染深了遺留的血色。
這個香囊,還是他去年生辰時我給他繡的。
彼時正值夏季,農家蚊蟲多,被叮咬又痒又難受。
我就用省下的銅板,去鎮上布料店裁了塊最上等的天青色雲錦。
手掌大的布料,足足花了我全部的積蓄。
可這雲錦絲滑,手感極好,繡上青竹,翻轉間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我放了好多驅蟲的香料,細細縫在裡面,拿給他時,他滿眼驚豔。
他放在手心裡摩挲了好久,很是愛不釋手,一邊怪我將錢都花在他身上,一邊連聲稱贊:
“阿綿怎的這樣能幹,又會做菜又會刺繡,樣樣都難不倒你。我何德何能可以擁有你。”
我被他誇得害臊,就用拳頭輕輕捶他,他握住不肯放,眼中如盛滿了星光:
“阿綿,不管我能不能考中,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
香囊他一直貼身戴著,可如今天青色的底上染了暗紅血漬,如此觸目驚心,卻是再也去不掉了。
就像他這個人,即使如今已成了累累白骨,卻永遠烙印在了我心上,每每想起,都如千萬根針在往心上扎,疼的我直不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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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別他,幼時便是十裡八鄉最聰明的孩子。
他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因為條件太差,盡管是個好苗子,但好人家的姑娘都望而卻步。
我家也不富裕,可好歹有個豆腐鋪子,做點小營生維持家計尚可。
我爹娘大字不識,對讀書人天生有種好感和敬畏。
我及笄那年,爹娘偷偷差了人做媒。
江別娘親一口應下,給我倆訂了親,從此兩家人就綁在了一起。
做豆腐是個辛苦活。
每日五更就得起床,磨豆子,煮豆漿,點滷水,忙到日上三竿還要挑擔子出去賣。
掙來的銅板小心攢起來,拿給江別去交下一期的束脩。
那時日子那麼難,可卻那樣溫暖。
為了攢下更多的銀錢,每日賣完豆腐,我還會替大戶人家漿洗衣物。
我的手幹活太多,即使寒冬臘月也得泡在水裡,生生凍裂了好多口子。
江別發現了,從口糧裡省下錢替我買了盒護手的香膏,抹在手上涼涼的,還能加速傷口愈合。
這盒香膏極為昂貴,江別為了買它,整整啃了好幾個月的饅頭就鹹菜,餓得整個人幾乎都瘦了一圈。
我怪他花這冤枉錢,他卻含著淚自責不已:
“都是我不好,若是沒和我定親,不曾負擔我的束脩,阿綿何至於過這樣的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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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別為人清風霽月,饒是一身粗布麻衣,依舊掩不去滿身風華。
他這樣的人,就像明珠蒙塵,其實終有一日是可以有大作為的。
我常常問他,將來他若考取了功名,娶我這樣一個賣豆腐的升鬥小民,會不會拉低了他的身份。
畢竟他終有施展抱負的一日,而我卻永遠隻能賣豆腐。
他是怎麼答的?
每每此時,他都會放下手中翻舊了的書本,執起我滿是老繭的手,柔聲說:
“誰說的?我家阿綿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會掙錢,還是人人都誇贊的豆腐西施,配我綽綽有餘。倒是我,身無長物,連娶你的銀子都拿不出。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念書,他日若能高中,必騎高頭大馬來迎你。”
可不過幾個月光景,當初的誓言猶在耳邊,他卻再也無法兌現承諾。
叫我如何不恨呢?
趙穆宜,你加諸在江別身上的痛,我定要你百倍千倍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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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穆宜的餐食裡,饕餮引的量逐漸增多。
她被藥物影響,飯量越來越大,毫不節制。
一日三餐滿足不了她,我就給她增加到了一日五餐。
下午點心和宵夜,甜蜜的糕點和肥膩的葷食不斷,她吃得滿嘴流油。
原本美麗纖細的身體被過量的食物撐滿,就像發了面的饅頭,膨脹得令人心驚。
趙穆宜幾乎已經快褪去豔麗的外表,一低頭,下巴都有厚厚的三層。
開始意識到不對勁,是她要去宮中赴宴,卻怎麼都塞不進那件最愛的雲錦長裙。
裙子卡在胯間,怎麼提都上不去,她氣得如同一隻暴怒的野獸,摔碎了一屋子瓷器。
伺候的婢女跪了一地,一個個抖如篩糠。
我端上一盤梅子千層酥放到她眼前,柔聲勸道:
“公主息怒,奴婢午後剛摘的新鮮梅子,用糖腌漬了搗碎,做成了千層酥,香甜不膩,吃了心情好,您嘗嘗。”
趙穆宜看到我,心情明顯就好了許多,看到我手中的糕點,眼睛更是亮了起來,立刻伸手捻過一塊,大快朵頤起來。
站在一邊的章嬤嬤欲言又止,憂心忡忡,想阻止又不敢,幾乎要將手中帕子給絞碎。
既然她如此擔心主子,那我定是要給她些表現的機會。
“殿下,奴婢聽聞章嬤嬤年輕時針線活是宮中第一,您這件裙子隻差了一點點就能穿上,想必是近日飲食上葷腥多了些。不如這樣,反正宴會是在明日,讓章嬤嬤先給您連夜將裙子改合身,從明天開始,奴婢將飲食做的清淡些,馬上便能恢復之前的身段了。”
趙穆宜一連三塊千層酥下肚,尤還不滿足,在聽到我說會調整飲食為她減重之後,滿意得連連點頭:
“婉娘說的對,到底還是你貼心。章嬤嬤,你就替本宮將衣裳改了,本宮信任你的手藝。”
章嬤嬤自跟隨趙穆宜出宮以來,一直憑著拍馬屁的本事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加上如今老眼昏花,年輕時那出神入化的針線手藝怕是已經十不存一。
可公主金口玉言,哪裡容得她推辭?
她戰戰兢兢拿了衣服就回去準備,離去的背影有些微的顫抖。
今夜,她怕是要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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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我就奉了趙穆宜之命去取雲錦華服。
如今她對我愈加信任,幾乎已經超越了跟隨她多年的章嬤嬤。
推開章嬤嬤的房門,她雙眼布滿了血絲,顯然是忙活了一整夜。
我微微有些失望,看來曾經宮中第一的刺繡功夫,還是名不虛傳的。
衣裳改小容易,改大卻是很難做到。
她將這件華服裁開,又用相近色系的布料接上,繡了大朵牡丹覆蓋其上,不但看不出修補的痕跡,還令整件衣裳更加精致華貴。
此等巧思世間難求。
她將衣裳仔細疊好,重重交與我手中,對我怒目而視:
“賤婢,你究竟是何居心,要將公主坑害至此?”
我扯了扯嘴角,突然湊近她,笑得不懷好意:
“嬤嬤這是不服氣了?可這也沒辦法,嬤嬤都老眼昏花,半截身子入土了,如今公主依賴我勝過你,說不定很快,就要將你打發了。”
章嬤嬤聞言怒極,劈手就朝我臉上扇來。
我不躲不閃,臉還朝她側了側。
“啪”一聲脆響,巴掌扇到我臉上,留下鮮紅手指印。
章嬤嬤應是用了全力,我的臉很快便高高腫起,看起來分外觸目驚心。
她高昂著腦袋,眼中盡是不屑:
“我跟著公主這麼多年,為她做盡了一切事,你不過會做幾個菜罷了,如何能跟我比!”
我不怒反笑,張嘴無聲朝她說了句“多謝”,便轉身而去。
章嬤嬤,在惡人身邊充當軍師作了這麼多孽,你也早該下地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