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6
太子真的對我很好。
他送來了綾羅的宮裙,翡翠打造的頭面,十幾個侍女服侍著我,為我梳妝。
她們都說,這些首飾都是稀世的珠寶,太子對上一任太子妃可沒有這麼好,可見他真的很寵愛我。
可我隻覺得煩躁。
滿頭珠翠,壓得我的腦袋沉甸甸的,我不舒服,想伸手扯下來。
扯到一半,我驟然停了手。
不能扯,不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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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這些,我才是太子妃。
我是太子妃,吳舒月才會痛苦,才會害怕。
我是太子妃,那些人才會尊敬我,不會受了我的恩情又欺負我。
我是太子妃,師父就能活著,繼續給我甘草糖,給我做風箏。
我終於是太子妃了!哈哈哈……
我抱著師父給我留下的藥箱,大哭起來。
17
我開始研制第二道方子了。
雲城中的百姓看到我時,我坐在藥棚裡,一身破破爛爛的紅裙,黑發披散,在夜色下仍舊像個豔鬼。
在我身邊,是個稻草做的人偶,身上穿著郎中的衣服,胳膊上還掛了個藥箱。
我管那稻草人叫師父,坐在堂上調配草藥過不了一會兒就徵求他的意見:
「師父,你覺得這一味藥,我放的分量夠不夠?」
「不夠的話,便不起效果,治不好病。可如果放過量了,又會把人毒S。」
「不如這樣吧,師父,你看看堂下這些人,你討厭誰,我便給他過量的藥,讓他直接被毒S。」
「若是還有更討厭的,我便給他分量不足的,讓他的病治不好,慢慢被折磨S,你覺得怎麼樣?」
堂下圍觀的人群中,很多人的臉色都變得煞白。
第二日,藥配好了。
我坐在城門口,支起大鍋,分發藥湯。
每個來領的病人,我都對他們笑一笑。
沒害過我的人,看了這個笑容,不覺得有什麼。
害過我的人,心裡有鬼,便覺得我這笑容格外詭異可怕。
他們想起我昨日的話,不敢喝手裡的這碗藥。
久而久之,城中有些人被治愈,有些人則端著藥碗S去。
太子來看我,他問我有沒有在藥中做手腳。
我平靜地告訴他:「沒有。」
但裡面的藥,有效期很短,必須趁熱服用,才有作用。
而那些心裡有虧的人,他們領了藥之後,想東想西,疑神疑鬼,不敢立刻喝。
躊躇良久後,即便最終猶猶豫豫地喝下,藥也已經失效了。
我聽到太子低聲問:「你是特意將藥調配成這樣的嗎?你不想救人?」
我笑得很冷:「我哪有不想救人?雲城若沒有我,已經是一片S人墓,如今我救了大部分的人,殿下要為了那S了的少數而埋怨我嗎?」
太子走上前來,想要握住我的手:「雪栀,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著窗外,不動聲色地避開他。
「如今時疫已解,太子還想娶我嗎?」
他嘆了口氣,看著我:「原來你從不相信我。」
太子回身,取出書信給我看。
「我已經寫信告知了父皇真相,他答應讓我廢棄吳舒月,立你為太子妃。」
「不要聽你嫡姐的,門楣固然重要,但你憑醫術拯救黎民於水火,是對社稷有功之人。」
最後,太子說,他其實是喜歡我的。
當初他剛進雲城,住在吳府。
那一日,他在窗邊讀書,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
後院中,有個穿著青色衣服的姑娘在曬幹花,她有一頭很長很美的青絲,沒有戴任何首飾,隻有鬢邊簪了帶著露水的栀子花。
姑娘抬頭,衝他笑了笑。
那笑容溫暖而又良善,一路晃進了他的心裡。
……
「我記住了你的名字,送了你白玉佩,我曾經想著,下一次見你,就問你要不要一同去城外的楊柳堤岸賞春。」
我聽到太子低聲說。
「可是還沒等我下一次見你,時疫就爆發了。」
「我被困在病榻上,昏昏沉沉,以為自己即將S去。」
「直到後來,我被親衛喂了藥,他們告訴我,神女降世,將草藥帶到了雲城。」
「雪栀,即便我是太子,我也有太多不得已。」
「雲城百姓都說吳舒月是救了他們的人,我不能不信。」
「而父皇最看重民心,他讓我娶神女,我不能不娶。」
所以,雲城的百姓忌憚權貴的勢力,眾口一詞地說吳舒月才是時疫中的功臣。
而身為權貴的太子忌憚百姓的悠悠之口,娶了民心所向的救世醫女。
這中間,被犧牲掉的,隻有真正救人的我和我師父罷了。
「你不知道,之後的日日夜夜我有多麼後悔。」
「雪栀,如今一切歸位,往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我並不回答。
簾帳深深,隔住兩個人。
我仍然留著他送我的白玉佩。
而隻要我想,我就依然可以戴上滿頭栀子花,成為那個讓他心動的姑娘。
可是,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我起身,扶住太子的手:「殿下,我們走吧。」
那個愛穿青衣、心地良善的栀子姑娘已經S了。
活在她身體裡的,是個瘋子。
18
我跟著太子一道回到了京城。
聖上親自見了我,他告訴我,現在各地疫病頻起,不僅是雲城,許許多多的地方都在飽受病症的折磨,他已經讓太醫院研究我的藥方,再送到各地的官署去。
他還說我功在社稷,普渡蒼生,太子能娶我為妻,是神佑我朝。
我安靜地接下了所有的賞賜。
我的賞賜越多,吳家人便越害怕。
我爹現如今在京中任職,大夫人是诰命夫人。
而這一切,是吳舒月在時疫中的功勞換來的。
現如今,功臣成了我,吳舒月是冒領功勞的罪人,爹和大夫人簡直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終於記起了那從未有過的親情,開始試圖讓我認祖歸宗。
父親說,我小娘其實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大夫人則說,她要請來族老,將我記在她的名下,以後我就是這吳家的嫡女。
我慢慢地撥著瓷杯裡的桂花露,緩緩笑道:「哦?我是吳家嫡女,那麼吳舒月是誰?」
爹和大夫人一起愣住了。
大夫人率先說:「雪栀,月兒她畢竟是你的姐姐……」
我抄起茶盞,砸在她面前。
碎片飛濺,大夫人嚇傻了。
我看著她,笑了笑:「大夫人,你們母女心連心,我不和你說,還是和我爹說吧。」
我轉向爹:「她和我,隻能選一個女兒——爹,你自己看著辦吧。」
19
我把吳家人關在了宅子裡,看著他們狗咬狗。
精彩,真是精彩。
我看著吳家的族老分成兩派,唇槍舌劍,唾沫橫飛。
一派說大夫人畢竟背後站著永安侯府,不可得罪。
另一派說,吳雪栀如今已經是太子妃,未來太子若是登基,她便是皇後。此前她被大夫人和吳舒月折磨了那麼多年,如果不讓她出口氣,恐怕交代不過去。
我在屏風後聽著,幾乎笑出眼淚。
這幫與我有著血緣關系的叔叔伯伯們,他們給自己的兄弟出主意,利弊分析得個透,唯獨不談愛。
看大夫人,他們隻提她背後是侯府,而不提她是我爹幾十年的發妻。
看我,他們隻提我如今已經貴為太子妃,而不提我是吳家親生的女兒。
這便是人世,紛紛擾擾,皆為利來。
最終,吳家人放棄了吳舒月,倒向了我。
我爹把我請去祠堂,當著我的面,打了吳舒月五十大板。
吳舒月起初還在慘叫,後來就沒有聲音了。
大夫人被一群人攔著,她一邊哭一邊指著我爹的鼻子痛罵,直到最後暈了過去。
我爹叫人把吳舒月和大夫人抬下去,他來到我身邊,討好地說:
「雪栀,當初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會讓舒月冒領你的功勞,更不會允許她們母女謀害你小娘!」
我轉頭看著這個男人。
他試圖把自己摘出去。
我沒說話,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太子站在那裡等我。
我對著太子,緩慢開口:「吳守敬此人,上不能為官護好百姓,下不能治家管教子女,如此無能之輩,還請殿下稟明皇上,革職流放吧。」
我聽到爹在我身後怒吼:「雪栀,忠孝為天,你膽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出手,就不怕未來當了皇後,也被世人的口水淹S嗎!」
我笑了,回眸。
「大人,在吳家的苦日子我都挨過來了,世人的議論,你覺得還傷得到我嗎?」
「再說了,在我心裡,你並不是我爹。」
我轉頭離開,眼神冷漠。
「我爹已經S了,他的屍骨現在還在亂葬崗。」
20
我第二個清算的是劉家。
劉太守的幾個兒子,多年欺男霸女,受害者無數。
我是個無依無靠的醫女時,求受害者們出來作證,他們都害怕,不肯出頭。
可如今我已經是太子妃了。
不過是叫親兵去城中隨便問了一圈,便有無數人站出來,願意作證劉家的累累罪行。
他們寫下供狀,以血千字畫押,這份寫著上千人名字的血書送到京城後,聖上震怒。
劉家被抄家,劉太守與幾個兒子悉數被斬。
他們的血在刑場中流下,同樣混合著腐爛的菜葉,與我師父昔日已經幹了的血跡匯到一處。
亂葬崗上添了新的屍首,但我並不覺得這能告慰我師父的在天之靈。
最後的最後,我去了那個女孩家。
——那個被我師父用命救下來的女孩。
她已經嫁作了人婦,我去看她時,她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正在輕聲哄睡。
遠遠地,她看到了我。
那一瞬,她眼中閃過萬千復雜的情感,有驚恐,有愧疚,有絕望。
良久,她將孩子放到床上,走到我身前,跪了下去。
「民女拜見太子妃。」
我問她:「你過得好嗎?」
她流著淚,說:「還好。」
「孩子的父親呢?」
「是個貨郎,上街做生意去了。」她仰起頭,眼眶通紅,「娘娘,一切與他們無關,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您可以罰我,但求您不要傷害他們。」
她知道我因為她不肯去公堂上作證的事而怨恨她,也知道我已經S了許許多多的人。
我垂眸:「你認為我是來S你的?」
「……」
「不是。」我突然笑了笑。
「你知道嗎,我師父很喜歡去探望那些已經被他治好的病人。」我輕輕道,「他說, 看到那些曾經受病痛折磨的人,如今已經痊愈, 在開開心心地享受生活,那便是他作為郎中最大的快樂。」
「所以,你要好好生活, 過得開心。」
我轉身離去。
走出十幾步,我聽到那個女孩追了出來。
她追在馬車的背後,哭著喊道:
「對不起,雪栀, 真的對不起啊!」
「我對不起你, 也對不起王郎中……」
她追在馬車後面, 哭著喊了很久很久。
馬車搖晃,我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我還是個小姑娘,在家裡受了委屈, 又冷又餓地走在街頭。
一個清瘦的小老頭走過來,他的身上帶著中草藥的苦味, 但不知怎的,我一點也不討厭他。
他握住我的手, 牽著我回家, 將一顆甘草糖放在我的手裡。
「雪栀。」他說,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現在,你該去過自己的生活。」
我在夢中泣不成聲:「可是師父, 我覺得這個世間並不值得我停留。」
「非也,非也。」老頭摸著白胡子, 笑眯眯地,「是非黑白,善惡兩面,你已經見識了世間的惡, 現在該去見一見世間的善。」
「我真的能見到嗎?」
「能的,你現在才見到了多少人?不過是這個小小的雲城,而世間很大,還有千萬個比這更大的城。」
「山高水遠,時光漫長,隻要你不絕望, 就定然還有希望。」
師父含笑對我說。
21
太子再回東宮的時候,太子妃已經走了。
她卸下了太子妃的宮裙和珠翠, 什麼都沒有帶走。
隻帶走了她師父留下的藥箱。
很久很久之後, 雲城又出現了一個醫女。
2
「□-」她高興了就隨便找個醫館, 給人看診。
不高興了就坐在荒山上,喝一夜的酒。
有人說她醫術高明,也有人說她是瘋子。
有人在她那裡治好了陳年舊疾,有人S在她的手上。
人們都說, 她和皇上至今在民間懸賞的一個女子長得很像, 據說那名女子,是皇上還是太子時,從雲城帶回的太子妃。
有人將她的消息報給了皇帝,皇帝便立刻親自帶著人, 去那女子所停留的荒山上找她。
然而皇帝趕到時,山間已經空空蕩蕩。
隻有石頭上,留著一束沾染露水的栀子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