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說:「王妃,你知道嗎,從來到這裡之後,我時常在想,因何上一世我會落得那樣的結局,如今我卻想明白了。」
「是怎樣的緣由呢?」我本不忍再繼續這個話題,但見阿笙眼中執拗的光,隻好順著她的話問下去。
阿笙告訴我,她同世間千萬女子一樣,不過是為情之一字所束縛。
女子生來重情,不過是因為她們生來便什麼都沒有。
名譽聲望、財富權力、學識摯友,甚至是旁人無意識地擁簇。
這些都是女子所不能擁有的。
她們能有的,是父母偶爾逗弄時透出的和顏悅色。
是夫君許下海誓山盟時的信誓旦旦。
Advertisement
世人將這些都叫作情,也是這個世道裡千萬種資源裡女子唯一能觸及到的東西。
於是這些女人們便被這樣的情束縛住了,追求情誼不變成為她們畢生的目標。
若是有幸得一良人便罷,可惜這世上,大多是不幸者在哭與唱,字句間有千百薄情郎。
「所幸,如今的我已然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清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回過頭,看見了那時的阿笙。
她說:「情既是負累,那就主動將其盡數斬斷,越過這道坎,往後迎接你的,將會是更廣闊的天地。」
「你說對嗎,王妃。」這一次,她直視著我的眼睛。
就在一剎那,周遭的場景開始飄搖震蕩,風聲卷著雲霧在天地間肆意呼嘯。阿笙就站在我身前,雲氣遮擋住她的身影,我卻始終能看清她的眼睛。
那雙堅韌的,從不否認自我的眼睛。
於是我也抬起手,隻一瞬間,便與她十指相扣。
阿笙笑了。
她說:「王妃,你能做到的,你和我遇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從來都能直面自己的心。」
說著,她側過頭去,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便看見了另一個世界。
我又看見了阿笙,這次的她和從前的任何時候都不一樣。
和她過去口中描述時無二,蒼白又瘦弱的女孩從病床上醒來,睜眼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眸中的某種決心。
如同她所說的那樣,阿笙斬斷了情帶給她的負累,不再向錯誤的人渴求溫情。
她自己照料好了受傷的自己,出院之後選擇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找到一份不那麼累的工作,再給自己租了一間小房子,陽臺上種滿了花。
她拿著身份證來到警察局,舉報了她的父母涉嫌買賣人口,積攢了許久的證據在這一刻終於下定決心遞了出去。
踏出了這一步,之後的所有路她都走得很堅定。
她拒絕了父母的低頭示好,也不認同他們加在自己身上的惡毒詞匯。
當那對老人再次做出可憐的姿態在她面前垂淚時,阿笙沒有同情,從頭到尾,她都堅定地不接受和解。
最終,那對偏心的父母被拘留了,而她的弟弟根本不成氣候,甚至不需要阿笙對他做什麼,他自己欠下高額賭債被人打了個半S,後來在逃債的時候慌不擇路從四樓翻窗跳了下去,萬分不幸,他的腦袋先著地,後半生他都隻能在病床上度過。
阿笙自由了,不會再有人來強制幹預她的人生,她活著也不再是為了報父母恩情。
往後的人生,都是屬於她自己的。
在這一刻,我打心底裡為她感到開心。
終於,眼前的雲霧散去,我看清了站在我身前的阿笙。
她穿著深色的西裝套裙,頭發高高梳起,一副在她的時代裡精英幹練的模樣。
阿笙擁抱了我,她的眼裡有淚花閃動。
「是您救了我,王妃,您又為何將自己困於囹圄呢?」
看著那雙模糊的淚眼,我想起來了,在阿笙被嫁給雲澈的前一晚,我偷偷走到了她的屋前,支走了所有的下人。
被看守的少女逃了出來,她攥著我的手,朝我手裡塞了顆藥珠。
她說:「王妃,我已經找到回去的方法,等遠離了王府,我就能回到真正屬於我的時代。日後隻剩您一人了,要多保重。」
她還說:「這枚引魂丹我留給您,一旦服下,你我便可再度魂魄相見,切勿忘記此事,王妃,我祝願您能早日自由。」
可我終究還是忘了,在和雲澈相互折磨的七年時光裡,阿笙在我的記憶中變得那麼模糊,連帶著她的話,我都未能一同想起。
到現在,我終於記得了,我回過頭看阿笙。
可阿笙,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場夢,醒了。
7
我望著眼前熟悉的陳設。
過往的一幕幕從腦海中浮過,記憶仍在那裡,它絲毫未變。
可終究還是有什麼不同了。
我回憶著此前夢中老仙人對我說的話,若要斬斷情思重獲新生,決策盡在自己。
盡在自己,我在心中反復品味著這幾個字。
就連雲澈一臉激動地衝入我房間都不曾發現。
過了好一會兒,我望著他那張熟悉的臉。
依舊是同記憶中無二的俊朗眉眼,在我心中卻再也激不起半分波瀾。
面對他,我不僅無愛,甚至也沒有了恨。
當所有糾結於他身上的感情都消失之後,我才恍然發現,從前,我竟在這樣一個本該不相幹的人身上,浪費了時間。
思及此處,我輕輕笑出聲來。
雲澈見我對他笑了,神色激動之下竟然落出淚來。
我聽見他顫抖著的聲音:「玉遲晚,你果真沒有忘記我,哈…我就說,這世上哪有什麼斷情絕愛的東西,果真都是無稽之談。」
他又哭又笑,好一會兒才平復了下來。
確認了我沒有忘記他後,再度感覺到不會失去我的雲澈便又換了副嘴臉。
他快步走到我的床邊,伸手便想來拽我:「既然醒了,便跟我去挽娘那裡給她下跪賠罪。」
我自然側身避開,雲澈的動作落了空,眉峰便緊緊蹙起,像是我做了什麼不可恕的事情:「怎麼?你還想不去?玉遲晚,你可知你如今醒了,挽娘卻還躺在那裡生S未卜,可你卻絲毫不知悔改,你這惡毒的女人,我當初就不該娶你進王府。」
「那便請王爺賜下休書一封,讓玉遲晚能夠就此歸家。」我清了清嗓子,說出了自醒來後同雲澈的第一句話。
雲澈還未出口的罵聲止在了喉間,他不可置信地瞪著我,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
而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又過了許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再看向我時,眸中盡是譏諷與不屑:「怎麼,這又是新想出來欲擒故縱的手段?呵,玉遲晚,你倒是好心計啊,先弄出個忘情丹,然後又鬧著要和離,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止住,因為我越過了他,起身獨自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除卻我帶來的幾件衣裳,這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是屬於王府的。
就連我當初帶來的嫁妝,當初在爹娘的勸說下,我為了表明自己的知趣識大體,也在嫁來第二日便將之充了公。
阿笙說,她從很早前就為我準備著這一日,她給我留下了東西,就在當初我帶她回來的地方。
我簡單地裝上幾件衣服,將周身的首飾卸下,隻揣了一點碎銀,便步履輕快地繞過雲澈,挎著包袱朝門外走去。
從頭到尾,我都視雲澈如無物。
這樣的態度終歸是激怒了他,在我將要跨出門去時,他忽然追上來緊緊攥住我的手腕。
我一回頭,便對上他那雙泛紅的眼眸。
「玉遲晚,你真要同我和離?你離開我,又能到哪去?」
我說不上此刻的雲澈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他看起來似乎很憤怒,可他握著我的手卻在微微顫抖著,呼應著他眸底的驚慌。
見我不答,他又自顧自開口:「我們說過要互相折磨一世的,這些年來,你做下這麼多惡毒的事情,你還沒有向笙兒贖罪,向我贖罪,還有挽娘,對,你推了挽娘,你……」
「雲澈。」我輕輕喚他,打斷了他的話。
雲澈整個人狠狠一怔,隨即抬頭看向我,面上是茫然和無措。
「不走好不好。」我看見他嘴唇顫抖,輕輕吐露出這幾個字,那乍然委頓下去的聲線,讓他看起來變得分外可憐。
對此,我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我要離開的,雲澈。」
「憑什麼?你憑什麼說走就走,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啊!」淚珠從他的眼眶中滑落,雲澈幾乎是哭紅了眼,他抽泣著,SS拽著我,腕上傳來的痛感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其實,在服下忘情丹後,我見到了阿笙,她有話託我帶給你。」我看著他,輕輕開口道。
「什麼?」聽見阿笙的名字,他本能地一怔,松開了手。
我便趁著這個機會朝後站遠了些。
我告訴他:「阿笙要我告訴你,她對你,從無男女之情,她的那些愁思、那些傷感皆非因你而起,她不過是在為遠在異世的父母兄弟糾結痛苦,可笑的是,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從來不去了解她。」
「你甚至根本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我看著面色逐漸變得慘白的雲澈,一字一句地開口。
最後一字落下,雲澈整個人像是支撐不住摔倒在地。
「不可能,不可能!笙兒怎麼會不愛我!」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紅著眼朝我吼道,「是你!是你居心叵測,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離間我和笙兒!是你!」
「我不會這樣做的。」這一次,換我居高臨下看著雲澈,眼神之中滿是悲憫,我說,「雲澈,因為我也不愛你了。」
霎時間,所有的聲音靜止下來。
雲澈仰頭看我,似乎想要憑借著我的神色分辨我說出的話是真是假。
可我沒有再等他,轉身出了門。
「玉遲晚。」身後傳來雲澈的呼喊聲,「你走不了的,你父母不會容許你做出這等敗壞門風之事,這天地間根本無處收容你,你最終還是要回來我身邊。」
這一次,我沒有回頭。
雲澈說得對,我出身世家之中,世家規矩森嚴,若是拿不到他的放妻書,我便沒有歸家的資格。
但縱然拿到了,被夫家驅逐的我回到家中,等待著我的,也無非是鸩酒一杯罷了。
他知曉這個道理,有恃無恐。
可他不明白,從踏出王府大門那一刻起,我便不打算再回家了。
不,在這個天地間,我本身就沒有自己的家。
我去了阿笙跟我說的地方,回憶著夢中她的描述。
找到了她藏在灶房地磚下的禮物。
是臨城的幾處屋契和田產書,從前阿笙跟在我身邊時,我給她的賞賜,她全攢著,換來了這些東西。
她說,本來是想著若有機會,可以和我一起搬出去的。
隻是沒想到她最終還是回到了她的世界中,隻是她相信,王妃縱使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過得很好嗎?我撫著那一張張被阿笙壓得平整的契紙,心頭湧上暖意。
在旁邊一格地磚裡,她還給我留了兩樣其他的東西。
一個算盤和一副馬鞍。
她說,既然前二十年我們都是在為他人而活,那麼我們更應該讓自己往後的人生過得更加精彩。
情,並非女子的唯一。
若是被虛假的父母之愛,夫妻之情束縛住了,那不妨就此斬情絕愛,真正去過想要的瀟灑一生。
畢竟真要樁樁件件都在意,早在七年之前,我便同他過不下去了。
「全我」又取了些銀錢開了家書局,做生意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難, 隻要扛過了世人對女子拋頭露面一事的議論,之後等待著的, 便是海闊天空。
又過了半年,我用經營書局賺來的錢聘請了一支商隊, 那叫肖承業的領頭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他看女子從無世俗偏見, 於是我讓他帶我下江南增長見識。
偶爾能看見他的妻子雯玉同他一道出門, 夫妻二人情真意篤。
他告訴我:「他的妻子當初也是頂著俗世的偏見, 走出了那個將她敲骨吸髓的家,迎來了真正屬於她的人生。」
路上我不乘轎撵, 而是輕裝便服扮作男兒一路上快馬乘風,阿笙留給我的那副馬鞍終究是派上了用場。
也是自那時起,我才真正了解, 天下之大, 我從前將時光隻耽於一人的後宅之中, 是多麼可惜。
又過了半年, 是雲澈扛不住了, 他終於意識到我不會再回去, 寫了放妻書給我,轉頭娶了旁人, 又迎了季挽煙進門。
後來,聽說他常對著季挽煙喊我的名字, 要她日日化作我那身裝扮。
我不禁再度在心頭嘆息, 我從前竟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浪費了那麼久的時光。
從我被雲澈放妻那日起,家中便放出消息,已將我從族中除名,此後便當爹娘從來沒有生過我這麼個辱沒家門的東西。
此時的我早已不會為之傷感, 聞言也隻是微微一笑。
這些年的經歷告訴我,沒有什麼比過好當下更重要。
某一日,我跟著下西域的商隊正要啟程,忽然身後傳來了呼喚聲。
一轉頭,竟是同樣穿著一身輕裝的荷彩。
「王爺放妻那會兒也將我給放出來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姐姐, 不管京中人是怎麼說的,荷彩都隻認姐姐一人,從此往後, 都要跟著你。」
小丫頭說這話的時候, 睜圓了眼SS拽著我的衣袖, 生怕我下一刻便丟了她似的。
於是,我的生活又變回了兩個人的時光, 隻是這一次,是同我心愛的妹妹相伴。
我們繼續行走在大漠風沙的旅途上, 我想, 若是有一日, 女子出門,可以不用化作這身男兒裝束,坦然地穿上紅裝, 行走在這天地之間,那又該是怎樣一幅自由快樂的光景。
千年之後的你們那裡是這樣的嗎?阿笙。
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尋到我真正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