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那麼想著,踏入了姒妙的院子。
伺候她的婢女本來就隻有兩個,又都在院子裡闲聊。
見到我來,兩個婢女嚇了一跳。
其中有個稍微機靈點的,連忙解釋:「姒姨娘要在房間裡讀書,讓我們都出去……」
我心知這兩個人在躲懶,但姒妙的事情實在蹊蹺,也不願意和她們多計較浪費時間,隻抬起手示意她們兩個不必通傳,「我找姒姨娘有事,你們先下去。」
遣走了人,我拔腿往姒妙所在的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個哽咽的女聲:「姒姑娘,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我腳步一停,豎起耳朵靜靜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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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妙始終沒有開口。
那女聲見姒妙不答話,哽咽得更厲害了,「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是不會求到您這兒的……我們家小姐,嚴格來說算是您的青梅了,您可不能見S不救啊……」
姒妙不答話,隻是咔嚓咔嚓地吃著什麼脆物。
我心下卻有一簇小火苗炙烤著,烤得整個胸腔都有些酸澀難言。
捫心自問,我對姒妙可以算得上無微不至,在能庇護的範圍內,已經是掏心掏肺地盡全力了。
可她成了我的妾室,一來瞞著我去大廚房借盤子,被柳二嫂告到眼前我才知道她惹出事來,二來,她,她怎麼還和青梅牽扯不清啊……
「竟不知道妙妙這兒有客在,倒是我唐突了。」
我生氣了,幹脆利落地開口。
甚至為了宣示我的地位,給姒妙換了個稱呼。
內間裡所有的動靜轉瞬間都沒了,比我長姐和二姐的墓前還要安靜上幾分。
裝S?
姒妙,你好的不學,和男人學著對親近之人裝S?
我冷笑著推門進去,然後被眼前的神奇景象,給鎮在了原地。
地上散落著一幅畫,畫中女子居於左側,梳著雙丫髻,貫梅花銀釵,衣裙俱是紅豔豔的。
如火如荼,如錦如雲。
可與精美衣著不匹配的,是她焦黑的半張臉。
似是被火燒了,又似是被天雷劈過。
另外雪膚花貌的半張臉,則緩緩地流著淚水,一滴滴滲出畫紙。
可這些淚水剛離開畫幅,就被蒸發成一股微小的白煙,旋即湮滅不見。
姒妙則坐在榻上,雙頰鼓鼓囊囊,手裡還拿著半個青瓷的盤子。
仔細看,盤子的邊緣上還有兩個牙印。
姒妙她……她不是人。
最起碼我李槿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吃盤子的習慣。
意識到這點,我手中的食盒瞬間脫手砸了下去,悶響過後,肉餡油條滾了一地。
「姐姐,你聽我狡辯……」
姒妙見狀,趕緊拍了拍胸口,艱難地把嘴裡的盤子咽了下去,表情出現了難得的驚惶。
「狡辯什麼?」
我直勾勾地盯著姒妙,嘴上愈發不依不饒。
「狡辯你是妖的事實,還是狡辯你沒有青梅?」
姒妙從榻上走到我面前,捏著手裡吃剩下的半個盤子,小小聲地衝我解釋:
「我不是妖,我是食者。」
「食者?」我挑眉反問。
姒妙點了點頭,重復了一遍:「食者。」
「人食五谷雜糧,牛鬼蛇神食香火。」
6
食水者善遊能寒,食土者無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拂,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氣者神明而壽,食谷者知慧而夭,不食者不S而神。
——《淮南子·地形訓》
7
「我們這一族修煉極快,天道為了平衡,設下限制,及笄成年之後,才能正式走食者途徑。」
姒妙彎腰,從食盒裡扒拉出沒掉地上的肉餡油條,邊吃邊說。
「進入中原遊歷,就遇到了江南水災,我喝了個夠,修成了食水者。」
「瓷器是土的精華,因而我需要吃掉大量的盤子和碗,來修成食土者。」
「索要盤碗無度,給姐姐添麻煩了,對不起。」
我攔住了姒妙還想再撿地上油條的手:「那個髒了,回頭給你做新的。」
然後冷笑道:「好,這事兒算你過關,那地上這位青梅呢?你再跟我狡辯狡辯?」
姒妙轉向地上的畫,輕咳一聲。
「這事兒說來話長。紅娘,你要不出來,和姐姐解釋一下?」
地上的畫得了姒妙的命令,直立而起。
隨後,畫中的女子從畫紙上走了出來,「紅娘得令。」
「從前有個窮畫師,痴迷於《西廂記》,因而花了十年時間作畫,畫出了鶯鶯姐和我。」
「畫成之日,畫師油盡燈枯,一口血噴在了畫上,我和鶯鶯姐便有了靈光,成了畫妖。」
「承載我們的畫紙輾轉百年,流入了姒姑娘的族人之手,又輾轉流出。」
「我和鶯鶯姐遇到了些難事,走投無路,求到姒姑娘身前,為了拉近關系,這才觍著臉自居青梅……」
紅娘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垂。
「那位族人是授業的長老,他喜歡這幅畫,就把畫掛在了授課的屋子裡,」姒妙無奈地笑道,「若是真的嚴格算起來……和我同輩的族人,隻要聽過這位長老的課,都算得上紅娘和崔鶯鶯的青梅竹馬。」
我望向畫中的空白之處,又看著半張臉盡毀的紅娘,皺眉問道:「你有難處?」
紅娘看了眼姒妙。
姒妙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口直言。
紅娘從懷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紙,輕聲說道:「我被那些和尚打爛了半張臉,張嘴便痛徹心扉,此事又說來話長,要不您還是看這張紙吧。」
我伸手正要接過紅娘手裡的字紙,姒妙忽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姐姐,你要想好,接下這張紙,摻和這些事,你離凡俗生活可就越來越遠了。」
我慢慢地將自己的手從姒妙手裡抽出,「可我想摻和。」
世道規則是由凡人所定下的。
想要抗衡這個世道,那就要得到不屬於凡人的力量。
姒妙和紅娘不該讓我看到這股力量的。
女人的貪欲一旦被激發,便如黃河決堤一般不可收拾了。
抽到手背時,姒妙詢問:「名門貴女?」
我沒有停頓:「不過是父兄操縱下的木偶。」
抽到指根時,姒妙詢問:「侯府主母?」
我沒有停頓:「不過是世家壓迫下的囚徒。」
抽到指尖時,姒妙詢問:「錦衣玉食,婢女擁簇?」
我沒有停頓:「錦衣玉食皆是外物,至於婢女……」
「我憑借著小姐身份主母身份凌駕在她們之上,自身卻又被父兄夫君婆母凌駕,那我和她們,本質上也無甚分別。一群不值錢的小物件,繞著一個稍微值點錢的大物件轉,說出去很光彩嗎?」
在我掙脫開姒妙的手,接觸到紅娘手裡那張字紙前,她最後提醒了句:
「姐姐,你和牛鬼蛇神攪和在一起,便算不上人了……此事是回不了頭的,你想好,莫要後悔。」
人?
女人還算人嗎?
在這世上做一個女人,會得到什麼樣的後果,我李槿太清楚了。
我的父兄把我當作一枚棋子,拿著我的婚姻為自己鋪路;我的婆母壓根看不上我,偶爾的和氣也不過是因著我佔了蔣九思的正妻位置;我的妯娌們為了後宅裡的殘羹剩飯,巴不得我倒霉三生三世;我的夫君蔣九思就更不用提了,別說予我情愛,他能幹點人幹的事情,就算我求神拜佛成功了……
老天爺冷眼看著我在塵世受苦受辱,倉皇逃竄,就像看著一隻漂亮而有趣的鳥雀。
我李槿哪兒像人了?
都沒有得到過人的待遇。
再說了,女人生在這世間,誰又有回頭路呢?
長姐沒有,二姐沒有,姜五小姐也沒有。
我李槿透過她們,完完全全看到了自己即將被吃掉的未來。
又如何讓我不懼怕?
又如何讓我不心驚?
背對著姒妙,我的語調斬釘截鐵:「我不會後悔。」
畢竟,貪圖的其實不是力量,是力量能夠帶給我的自由呢。
為了自由,別說拋下一切,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我李槿也願意蹚上幾個來回!
白皙修長的手毫不猶豫地握緊了紅娘遞過來的字紙。
那些墨字,轉瞬放大,淹沒了我。
8.(張生獨白)
我姓張,京畿人士,所有人都稱呼我為張生或者張秀才。
幼時,我便在鄉裡有神童之稱。
三歲開蒙,六歲讀經,九歲學詩賦,十二歲過縣試中童生,十八歲過府試成秀才。
鄉試三年一開,過了鄉試,我便可以成為舉人,順順當當候補官位,魚躍龍門。
可我也有自己的煩惱。
活在這世上十八年,我都沒碰過女人。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聖人說得對,和女人沾了邊兒,最是耽誤讀書人的前程。
我志向素來高遠,要的是走馬章臺,拼的是權傾天下,怎麼能為脂粉香氣輕易駐足?
因而,十五歲時,同窗邀請我去青樓喝花酒,我拒絕了。
花樓女子風塵出身,千人騎萬人枕的,我嫌髒。
十六歲時,媒人上門,說的是縣尉之女,我拒絕了。
縣尉不過是縣衙裡不入流的小吏,能給我一時幫助,卻給不了我一世幫助。
他的女兒雖然手腳勤快,但隻識得幾個字,不通詩書,我嫌愚笨。
十八歲時,我考中秀才,有富商榜下捉婿,我拒絕了。
商賈的女兒又是什麼好貨色。
雖然能帶來大筆銀錢,但滿身銅臭味,燻也燻S人,我嫌惡心。
鄰居笑話我心比天高,我不理。
父母催促我成家立業,我不聽。
大丈夫隻要建功立業,又何患無妻?
中了舉人,再中進士,什麼樣的女子不能任由我挑選呢?
直到那天,我偶遇了崔鶯鶯和紅娘。
為了清淨和準備應試方便,我每個月交了一千五百文錢,居住在寺廟後山空置禪房裡。
正讀著書,忽聞陣陣香風撲面,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隻見兩個女郎從後山山路結伴而過。
前面那個,羅衣疊雪,寶髻堆雲,弱態生嬌,秋波流慧,自有一種出世的仙子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