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那父親,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也不怕崩到自己。當初縱容大娘子與我們斷絕關系,趕出家門,現在帶著禮假惺惺的上門認親,卻閉口不提名分之事。不過還是忌憚大娘子,又想白撿一舉人兒子罷了。
南曜將他們轟了出去,我沒讓他把話說絕,畢竟後面的省試,殿試可能還要借一借南家的名號。大家互相利用嘛,皆大歡喜。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他們要認親這個事在洛城鬧的人盡皆知,不過那一行人好像下午就灰頭土臉的走了,連李和婳都沒聽到什麼風聲,想來也是覺得丟人現眼,不敢聲張。
南曜一走這個院裡乍一下冷清了不少,少了個廚子的生活,確實是需要適應適應。
這幾年我和南曜將宅子後面那個廢棄的後園修葺了一番,重新種起花來。母親的陪嫁裡有不少奇花異草的花種,初到洛城時種出來的花就甚是風靡,尤其是那些嫁接品種更是搶手貨。
我常常打發南曜提著竹籃去花市賣花,這小子黑著臉不想去,故意心不在焉地坐著,隨緣賣從不討價還價,別人提著籃子跑了他也隻管翻書。多虧了他那張俊俏的臉蛋,別人也隻會覺得,好一個酷愛詩書的少年郎,甚至還加價賣給他。
後來他的臉更黑了,因為賺的盆滿缽滿,我克扣了他的課後放風箏的時間,趕著他去花市,甚至一度想給他頭上簪上花。
這兩年,開鑿的運河徹底修通了,洛城空前繁華了起來,舟車賈販,四方匯聚,奇玉珠寶,琳琅滿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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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談生意的商販紛紛扣響了我們家的家門,這一日南曜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瘦高挑的女子自言姓薛,是洛城東南淮州來的花戶,看見南曜賣的連翹格外與眾不同,想同我談談花種生意。
淮州有淮水貫穿,土地格外優渥,以前多是糧戶,不知怎的如今多了些園戶,花戶。
這薛娘子性子潑辣豪爽,於我竟有幾分投緣。我自然是願意同這樣的人做生意,客客氣氣引進園子。
「這是百葉缃梅?」她剝開花瓣,細細嗅聞,「花頭小而二十餘瓣花葉繁密,蕊黃,香烈異於尋常梅花。」
「黃香梅咱們這邊多少花戶看了都頭疼,你用了什麼法子將它們養的這樣好。」
在園子裡轉了幾圈,把薛娘子看得是嘖嘖稱奇,
「你這園子裡的花這麼多連我都叫不上名的,真是奇哉奇哉!」
回到暖閣時還在意猶未盡。
茶筅擊打茶湯泛起白雪似的泡沫,盈盈一碗,薛娘子接過我遞去的茶盞三兩口喝完,她感嘆,
「今天在姑娘這裡可是開了眼,我就直言了,我是真心想同姑娘談下這樁生意。」
薛娘子此行本來是想引種,結果在園子裡逛了一圈生起了接花的念頭。為了搶佔行市,這些花戶園戶們,爭先恐後推出各種花卉品類,薛家園子主推的特色是淺色胭脂樓,隔壁歐氏轉眼就種出深色胭脂樓來。
薛家有技藝的接花工匱乏,在行市上愈發力不從心,如果能與我談下這樁生意,真是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說到最後,薛娘子咬咬牙,「無論種出來的花品相如何,所賺利潤,皆與姑娘分成。」
南曜事後也同我說,薛娘子說話坦然實在,沒有之前那些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
巧了,我也深有同感。
做生意嘛,正如李和婳常說,「都是你圖我的我圖你的。」
我深以為然,如果她前面那半句不是「嫁人娶妻嘛」的話。當時她正感懷自己的愛情經歷,閨閣女子的傷春悲秋,可以理解。
我施施然又給薛娘子添了杯茶,問她家中種花的有幾畝地。
薛娘子疑惑但答,「十二畝。」
「其實我這裡也有一樁生意,想同薛娘子談一談。」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李和婳告假出了門,直奔淮州去,親眼見了見薛娘子家十二畝地的園子。薛家的園子叫留香園,其實早就有了隻做樵採收購鮮花再轉手賣之生意的意思。隻有薛娘子一直咬牙不肯點頭。
我若是想打入花卉行市,單憑我一個人外加南曜半個勞動力,侍養那一園子的花都勉強,何談大量種植。我租薛娘子的地,租薛娘子家的花農,種在留香園的花也可以挪出一些讓他們用來改良花品,我還可以去給薛家當這個門園子。到時候租金工錢利潤按合同上分文不差的給,但是接花出來的新品種所賺我要四六分,我六他們四。
薛家不會不答應,哪怕他們家的生意每況日下,但是正巧遇到我來雪中送炭。我從自家園子裡挑出來的幾個品種花,確實是稀世之珍。若是培育成了,隻會有市無價。實在是很令人心動。
於是這樁生意就這樣賓客盡歡的談了下來。
經過一年的磨合,薛家的花業東山再起,我也跟著小賺一筆。給南曜的包袱裡塞票子的時候格外闊綽。南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要給我打欠條以後還我的掃興的話。
平時沒少使喚他幹活,權當一次性結清幾年的工錢。
我與薛娘子在這段時間裡私交倒是愈發深厚。這天,我前腳剛推開家門,她後腳就來了。穿著對襟長袖小褙子,拎著豬皮肉,水晶鲙,提著一壇桂花甜酒——這酒還是我幫她釀的,來我這裡偷闲。
吃飽喝足癱在搖椅上,抬頭便是振翅欲飛的白玉蘭。
她拿扇子蓋著臉,問起我李家議婚的事。
是了,李和婳和林家大公子馬上就要結親了。
我捻著手裡的葉子,「定禮聘禮都下了,一提娶親林家說什麼,大公子要為伯公守喪,他那伯公好像還不是親伯公。借著這個倒開始拖延了,惹人發笑。」
「你不知道那林家大公子在京城有多搶手。」她把扇子拿下來,撐著臉嘖了一聲,「我大伯剛從京城回來,說城裡都流傳著官家的平寧公主都十分屬意他的風言風語。」
說罷她也覺得煩惱使勁扇了扇扇子,「罷了,還說一會帶你去聽戲。我還是回去拾掇拾掇花往李家送送吧。」
薛家現在是李家花卉的特供戶,出了什麼新品種都緊著李家先送。
說罷又風風火火的走了。
臨近傍晚,我才去找李和婳,看她坐在院裡的秋千上發呆,散落下來的幾根發絲被風吹得有些亂。我以為她也聽了京城那些風言風語,正在傷神,斟酌著語句正想安慰她,誰知她見了我眼睛先亮了起來,「昭昭,你說這百合,夜合花萱草配在一起我覺得有些過於素雅,再配個什麼好。」
「配橙紅的石榴花吧,若是有白色的復瓣栀子也可以挑幾枝調和一下色彩?」
這個問題有些跳脫。
你家林哥哥在京城都快當上驸馬都尉了!你還想著怎麼插花!
她拍拍秋千示意我坐下,「有情人就該終成眷屬不是嗎,就像話本裡那樣。而且林致他心裡是有我的。」
她說得很倔強。
......話本子害人不淺!
(五)、
李和婳在情情愛愛方面出乎常人的執拗,家世注定了她沒有別的苦可吃,若自尋苦處,唯有情愛之苦。
之前也是有一茬接一茬的媒人叩響我家的門的。我拽著南曜幫我去打發她們,看他前腳還在炸毛說別摸他頭,後腳邁進前廳就故作老成似的胡說八道,
「大姐姐不在家。」
「大姐姐心有所屬。」
「大姐姐與人已有婚約跟陳家四郎可能沒有緣分了。」
......
要不然下次說自己是寡婦算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
日子太苦了,甜言蜜語值幾兩錢呢?
心中這樣想著從李家出來,拐進了巷子,隻覺得今夜比平時昏暗了許多。
眼皮冷不丁的跳了跳,下意識停下了腳步。一條街開外的市井夜市正熱鬧歡騰,夏日晚風徐徐吹來,我嗅到了裡摻雜的一絲絲血腥味。
隻聽哗啦一聲。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我家牆頭滾了下來,掉到了離我一丈遠處的瓦片堆裡,我的拼了命將驚呼噎在嗓子眼。他幾乎被陰影吞噬,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那濃重的血腥味就是從他身上傳來。
我心中警鈴大作,出門不拜神,麻煩找上門。不管他是被人追S還是追S不成被反S,偏偏撞在我家門口,我直呼晦氣連搬家都想好了,拔腿就走打算先去投靠李和婳一晚。
這真不怪我心腸冷血,這麼多年無依無靠又拉扯一個弟弟,一直秉承的就是從不多管闲事這個理。今日伸出援手,日後有人要S我滅口,我都無處喊冤去。
阿彌陀佛我什麼都沒看見……沒走兩步一個踉跄險些臉著地栽在地上,隻見角落裡那人趴在了地上抱住了我的左腿。
我新買的裙子!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使勁扒著我的腿,也不知道受重傷的人哪來這麼大力氣。
我毫不留情地掰著他的手,又不敢鬧出太大動靜,「這位兄臺,生S有命,你何苦牽連上旁人。」
「若姑娘肯救,在下一命,我必定,必定,感恩圖報、結草銜環報答姑娘的恩情……」是個很年輕的聲音,不過聽起來確實離S不遠了。
他還在垂S掙扎S不肯松手,我試圖拔出我的腳的時候,還不小心在他臉上踹了幾個鞋印,「這輩子的恩情下輩子再還,你這算盤打的也不怕崩著自己。」
巷子深處傳來吱呀開門的聲響,我瞬間噤聲,他趁機用胳膊圈住了我的腿,這個登徒子,我咬牙切齒,「撒開我,我救你。」
那人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卸了力,心安理得的暈了過去。
我捂臉,認命了,努力不發出太大的聲響將他拖進了院子,扔在了西廂房的床上後。端著盆水出了門,借著燈籠微弱的光,任勞任怨處理完他留在巷子裡瓦片堆上的血跡,才回去觀察這位兄臺的情況。
總之看上去非常不好,衣服已經被血跡浸得沒有了原本的顏色,我默念了幾句「色即是空」伸手把衣服給他扒了個幹淨,當然這位兄臺S魚一樣癱著我也沒心情起什麼「興趣」。
白淨的身上大大小小十幾處刀劍傷,有的深已入骨,還汩汩流動著血,甚是觸目驚心。
好在前幾年南曜學武時也經常受傷,我在那時練出來的包扎的手藝還沒有生疏。順手潦草的給他抹了幾把臉,露出蒼白的冠玉般的容貌來,與南曜俊朗清逸的臉不同,這人多了幾分妖冶魅惑感。此時長睫輕顫,眉峰緊蹙,好一個易碎的病美人。
看了美男我爛了一晚上的心情也沒有絲毫好轉。我看著他弄髒的被褥實在是嫌棄又無奈,提著他衣服的一角打算拿去燒掉,裡面丁零當啷掉出一堆東西來,都是玉佩荷包什麼的。
哪有刺客S人是帶著一堆東西去的,這兄臺倒霉估計是被S那個,這一身傷怕是有什麼血海深仇。
我可能給自己招惹了一個麻煩,自嘲的想著把東西全堆在了他枕頭旁邊。我可沒有趁人之危,奪人錢財的愛好。
席珩做了一個混亂的夢,燒著了天的火光,那雙將自己推出來血肉模糊的手轉眼化成焦黑的枯骨,烈焰舔上他的衣角轉眼又化作大雪砸彎了他的腰,雪花銳利的像月下的刀光劍影,他耍了個花招才僥幸從刺客手裡撿回一條命……一切開始倒轉了,母親溫柔的替他擦著臉上的泥點子,他撒嬌地生生喚著,「娘親,娘親。」
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回音,「在呢,在呢。」聽起來十分敷衍,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又脆生生地問,「小舅舅呢,我想同他練劍。」
那聲音頓了一下,「小舅舅?」,又接著敷衍,「你小舅舅上書院學習去了,來,乖啊張嘴吃藥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開始掙扎,我舅舅S了十幾年了在地府上書院嗎?
夢境剎那間碎成了一地齑粉,連同光怪陸離的畫面被漩渦卷回了記憶深處。湧進來的日光太過刺眼,他抬手想擋一擋。
我下意識往後仰了仰身子,才沒被他碰翻手中的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