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災荒第二年,我娘在我爹準備將我賣到人市前偷偷跑回了娘家。
回來那晚,她滿身是血,肚子是窟窿,一條腿也沒了。
將背上背的一個鼎給我爹。
「拿,拿著這個就不會餓了。別賣阿玉。」
那個不大的鼎,裡面鼓鼓嬢嬢,一扯,就一條雪白腿出來。
若扔進布去,就出來一塊一模一樣的布。
若是個雞,也會出來個雞。
我爹歡喜得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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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留意我娘在咽氣前還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1
我娘本是個從江上漂下來的瘋女。
我爹打魚撈起她,在摸身上銀錢時發現還有口氣。
我娘生得好,但腦子不好,記不得事,還老想著往外跑。
我爹想將她留下來正好照顧沒娘的三個孩子,簡單做點洗洗涮涮總行。
但我娘連自己都照顧不明白。
直到留下來的第二年,生下我才開始醒事。
從穩婆的嘴巴裡,外人才知道我有個什麼模樣的瘋娘。
大家越說越誇張,說我娘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來。
比那花燈的畫兒還好看。
竟讓河泊司的李攢典也聽了進去。
他借口徵繳魚課來了我家門口。
我爹打魚還沒回來。
叫了五六次,我娘腳上還帶著繩子,臉帶著面巾出去見,在瞪大眼睛的人群中,她一把扯下自己向來不離臉的面巾。
噢喲,什麼天仙,那滿臉的血道子,滲人的笑,嚇S個人。
李攢典嚇跑了。
我爹晚上照例帶了一條補湯的鯽魚。
他聽了大哥的話,不住稱贊說我娘是個守得住的有節的好女人。
又盯著我娘的臉皺眉。
2
我娘的臉雖然壞了。
腦子卻突然好了。
她突然知道怎麼照顧我,也知道怎麼照顧孩子了。
從那天開始,她忽然就不跑了,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母親了,成日裡裡外外忙得不停。
她顧不得自己沒結疤的臉,隻想著怎麼能讓我吃好一點。
吃飽一點。
她請求我爹以後留一條魚回來。
但從那天之後,我爹不再栓著她,卻再也沒給帶回過魚獲來。
甚至我爹看到我娘的臉,就開始煩:「你當日嚇唬一下就行了,何苦弄那麼多刀,看著真糟心。」
這話,等旱災開始後,就罵得更多了。
「要不是你劃了臉,就能像李家媳婦一樣去找一趟李攢典。他們免了一半的魚稅!一半吶!你個沒用就知道吃的東西!」
河水一日比一日少。
打來的魚也一天比一天少。
三個哥哥長大了,要出去幫我爹打架搶地盤,所有吃的得緊著他們,我總也吃不飽。
走路都在飄飄的。
我娘教我認的字早上還記得,中午就餓得忘了。
李嬸家富餘些,這時候還有小粥喝,我盯得久了,她家小六哥兒就偷偷會出來給我一勺。
「就一勺啊,吃了快回去,我娘要罵人了。」
後來,連他們家也沒有小粥吃了。
河水幹到了河床。
起初是淤泥,所有人都撲稜著下去撿淤泥裡掙扎的魚啊鳝啊蛇啊。
我娘隻是站在河邊,面色哀傷,她捂住嘴。
我問娘怎麼了。
我娘說:「又到了吃肉的季節了。」
我不喜歡肉。
3
我爹捉了鰻魚回來。
我緊緊閉著嘴不肯吃。
我看過江漂子。
最後被拖上岸,肚子裡都是這種東西。
三個哥哥吃得很香,他們的衣服很破了,三根肋骨就像外面S掉的野狗一樣,根根分明。
吃完了,他們說還餓。
可鍋裡已經見了底,什麼都沒了。
外面的樹也黃了,榆錢樹的皮都沒了。
我晃悠悠到了李嬸家,李嬸家裡六個孩子,五個還在,但給我喝粥的小六今天沒在了。
他們一家人眼睛紅紅,圍著桌子吃一罐粥。
我在外面看了一會,正慢吞吞要往回走。
一向刻薄小氣的李嬸卻忽然叫我:「阿玉,你過來。」
她給我舀了一勺子粥。
桌上所有人都看我。
我有點害怕。
李嬸說:「別怕,吃吧,這個……是小六子叮囑說留給你一口的。」
我問:「我六子哥哥呢,他怎麼不在。」
李嬸不說話,她的神色忽然使我不敢問了。
勺子遞到面前,香噴噴的一勺啊。
我張大嘴啊得接住,一口包在嘴裡,然後就往家跑。
真香吶,那口粥。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就像曬得金黃的雲裹了花蜜,燉得幾乎沒有形狀的魚湯。
仿佛我一走慢,就會像兔子一樣從我的嘴裡和舌頭一起蹦到我肚子裡去。
我到了門口。
門掩著,家裡到處好亂。
我娘靠在牆邊,她又挨了打,臉上的血口子又崩了。
我跑到她面前。
她好瘦好瘦,瘦的眼睛都凹陷下去了。
我娘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爹和哥哥吃完了,剩下的她不吃,還給我。
我抓著她的手,拍了拍幹淨。
娘醒了,我低下頭,將嘴裡那口粥吐在她手心。
「娘,吃,吃吶,這是小六子給我留的粥——」我使勁咽了口口水,又舔了舔嘴唇,「好吃得很吶。」
我娘盯著那粥,忽然哭了。
4
那晚上,我爹回來後。
我娘叫了我和三個哥哥出去,說她有話說。
我們貼在門邊聽。
我娘說了自己的身世。
她說自己是下江口鄰州的富家千金,她要我爹或者一個哥哥隨她一起回去,定然能換很多糧食回來。
我爹不信,但我娘挺直了脊背,形容端正,和我們周圍真不是一樣的。
她說了那首富俞家秘辛,一應人物和族譜輩字。
我爹信了,又驚又喜,卻不敢親去,怕一去俞家人惱他趁人之危打S他,更怕我娘一去不回。
執意將我留在身邊。
我娘說一個月內一定回來,叫我爹千萬不能賣我去人市。
她帶著大哥出了門。
一個月過去,我娘還沒回來。
外面的太陽更大了,河底都成了一塊一塊的。
李嬸家另兩個小的哥哥也不見了,終於有天,李嬸也不見了。
外面成日都是肉味。
大家都說肉是香的,可我聞到到處都是臭的。
就在我爹在家磨刀那晚,我娘居然回來了。
她完全瘦得變了形,好像吹一口氣就會倒下去。
她一個人回來的,到了家,爹一把關上了門。
他顧不得問大哥,盯著我娘背上看。
我娘脫掉外套,一身都是血。
肚子還有個窟窿,是從後面捅穿的。
她腳上是用的木頭,撐在血淋淋的斷口這麼走的。
我從沒見過那麼古怪的鼎。
明明是青銅的,可是輕極了。
「拿,拿著這個就不會餓了。別賣阿玉。」
我爹覺得我娘是在戲耍他,很生氣,一把抓著我脖子。
這時我娘忽然古怪一笑。
伸手進去抓,裡面鼓鼓嬢嬢,一扯,就一條雪白腿出來。
再一扯,又是一條。
她不扯了,重新撕了個衣裳片,將那破布扔進去。
出來一塊一模一樣的布。
「若是個雞,也會出來個雞,不過這鼎……隻有我家的人可用。」
我爹歡喜得發瘋。
二哥將偷藏的饅頭片扔進去一塊。
沒用。
二哥叫我接過來,重新扔進去。
當真就倒出來一堆。
他們歡天喜地,使勁吃了好多好多。
我也忙抓了來喂給娘。
她已經吃不下去了。
「這叫鬼鼎。」我娘最後說,「一旦用了,一輩子都是詛咒。」
我爹笑得閉不攏嘴:「什麼鬼?這是福鼎!有福氣的才能用。我就知道,我妻是個好福氣,我女兒也是個好福氣。」
他們圍著鼎團團打轉,念叨著要去拿張家的傳家寶李家的銀簪子試試。
沒有留意我娘在咽氣前還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5
我娘那晚S了。
我爹並不難受。
他說,現在這個娘沒了,再給我換個新的。
他讓我把娘屍體扔進去。
但鼎太小,裝不進去。
我爹隻好作罷,說再另想辦法。
然後讓我先放別的。
他大方拿出了自己偷藏的米。
一把進去,一盆倒出來。
為了不讓秘密被發現。
他們將我關在後院,他們每日也盡量吃少,依舊表面瘦骨嶙峋。
但到了吃飯時間,隻有我們家才有炊煙。
於是,就有年輕的媳婦在門口求我爹和我兩個哥哥可憐。
每回出去,她們隻能得到一小把米。
我偷偷將多的米從S寂的後院使勁扔出去,還有留下的饅頭,藏起的肉。
肉臭了,引來野狗,狗又引來人。
很快,我家外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是第三年春天,村後的墳茔大了好一大圈。
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河水重新暴漲起來,我剪碎的無數布帛順著牆縫流出,有一群災民衝進了我家。
兩個哥哥被打得半S,我爹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我和鼎從後院翻牆跑了。
三哥跑得快,跟著反鎖上了門。
門裡隻剩下二哥的慘叫。
我問我爹,二哥怎麼辦?
我爹說,沒有哥哥,以後你會有弟弟的呀。
他坐在船頭,拼命搖船:「以後我們會發大財的,會有很多很多錢,會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我的玉姐兒,你真是我的福寶。」
三哥從水裡爬上了船說:「爹,把玉姐兒給我抱吧,爹你專心搖船。」
爹警惕看著他:「不行。」
最後,他們一人拿一樣。
爹背著鼎,三哥抓著我。
船在河道中洶湧。
幾次就要翻過去,但還是沒有,不知道過了多久,河水漸漸平穩下來,第二次天亮時,我們從岔流飄到了一個碼頭。
人聲鼎沸,不遠處閣樓上紅袖招,年輕瘦削的歌伎晃動手絹。
我爹先下了船,擦了把臉。
「這什麼地方,這莫不是天都?這些窯姐兒竟比主河伯大人那妾侍還要俊哩,各個都還這麼像,哪家人家的好福氣,生的孪生……喲,三胞胎?這好福氣的得賺多少錢吶……老天爺賞飯吃啊。」
三哥緊緊抓著懷裡的我跟在我爹身後。
一路向城中走去。
他們不識字。
認不出來這街上,齊齊樣樣都是俞字號。
這是堃州,我外祖家所在的地方。
我娘曾經S也不願意回去的地方。
6
我娘很少提起過去。
除了出堃州那次。
她有一次仔仔細細告訴我外祖家的後院從哪裡可以走上最近的暗巷,巷子口的水井在哪裡,井下什麼位置的洞穴通往陰河。
她說起河水裡發臭的剩菜和濃鬱的香粉味道。
每一樣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問娘是不是跟我一樣,經常偷溜出去玩兒呀。
娘說隻出去過那麼一次。
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S也不會。
我說外祖他們要是找娘怎麼辦?
娘表情復雜摸了摸臉,說不用擔心,他們找不到的。
我以前不明白,現在忽然好像懂了。
堃州這紅袖招裡的娘子,米店裡挨打的女人,井邊面無表情漿洗衣裳的婦人,雖然有的老有的黑,但長得都好像啊,各個都像我娘。
就算把她放在裡面,也分不出來。
奇怪啊,又不是一個爹娘生的,怎麼會這麼像呢。
7
我爹說大災剛過,財不露白,得弄個正經營生作掩護。
他去碼頭買了一條大魚,曬幹,然後我從福鼎裡面掏出一堆的魚幹。
這無本的魚幹賣了錢。
銅錢生銅錢,再換銀子,再生銀子,再生金子。
不過一個月,家裡三個櫃子下面都埋著壇子,裡面裝滿了金銀。
然後低價賃了個臨街的鋪面。
起初我還能走出店鋪上街,但有幾次三哥跟丟我後在城門口抓到我後。
他倆一合計將我關進後院。
我掙扎,我爹就用腳踝粗的鎖鏈鎖我的腳。
他說堃州不聽話的女人都是這麼處理的。
「阿玉,外面壞人太多,聽過嗎?堃州裡面有專吃女人的鬼,你看看外面那些亂跑的女人被抓住多慘,爹也是為你好哪。你聽話,聽話以後就放你出來。」
他一趟趟去外地,將一箱箱金銀來回捯饬運回說自己掙的,很快又買了新的鋪子,做了新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