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今,我蒙著雨幕立於西郊竹林裡,辨不清哪座是父親的衣冠冢。
隻因那褐色的石碑,如雨後春筍般四處起立。
每面碑上刻的都是「葉臻」二字。
我嘆了口氣,尋了匿藏最深的一處石碑。
撥開團繞的野草,拎著石斧,將那七顆紅玉珠一顆顆釘進碑身。
雨水迷了眼,眼眶忽地有些疼澀:
「吉星高照,葉大人。」
我拍了拍碑身,就像父親往日拍過我肩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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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在天上,就別操心那麼多事了。
「你最寶貝的珠子我帶給你了。
「在天上你還是個好官。」
雨水淅瀝,落在我肩頭。
沉甸甸的。
似乎他挺滿意。
我又去城西的靜渠採了一大捧蓮花,伴著泥濘的裙邊,一步步走回侯府。
隻是還未行至府門前,就被人半道制住了肩胛。
顧子衍的錦袍淌著雨水,神情憤怒又擔憂:「大病初愈,為何出去亂跑?」
他好像總喜歡質問我。
上一世也一樣。
在花樓的高閣,雨聲淅瀝的窗邊,扯落我半邊羅衫,咬住我肩頸,紅著眼問我為何不愛他。
一瞬的沉默間,我被打橫抱起。
他怒意沉沉地抱著我往回走。
我嘆了口氣。
便又湊出一副懵懂純澈的親昵來:「兄長,這是我為你採的。靜渠的蓮花,隻有雨天開得最好。」
他似被這個稱呼刺了一下。
冷臉睨我一眼:「別叫我兄長。」
哦。
終究是我心急了些。
忘了上輩子,這也是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
但我知道這蓮花必定能討好他。
畢竟上輩子,我便知他極喜蓮花。
人的喜好是不會變的,不是嗎。
我絞幹了頭發,伏在他書房的桌案上寫字。
雨聲絞得燭火晃動,遠遠的另一頭,男人眉眼潋滟,支頤捧著書卷。
「雲薇閣的柳姨娘似乎有些瘋病,看緊些,半月之期未到,不準放出一步。」他如此吩咐下人道。
隻因我向他訴說了當日情狀,他恐我再被傷,便允許我留在棲華閣。
一室兩間的寢殿,以中間的書房作隔斷。
剛採的蓮被供在書房中央的流觴池中。
清香撲鼻。
我將墨跡未幹的宣紙展開給他看: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香遠益清,亭亭淨植。」
「顧公子覺得,這字可好?」
我從善如流地改了稱呼。
他眉心一跳,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目光落到那些字上,卻有些恍然。
良久,他道:「嗯。」
他自然會贊好。
上一世,這幾句詩,他執著我的手寫了無數遍。
連夢中囈語都是如此。
不知道是在告誡別人還是告誡自己。
我趁熱打鐵,將一個錦盒捧給他:「可否請公子幫我把這個交予趙太傅,這是我在女學的最後一次課業,還未來得及交。」
視野之中,隻見他修長的指節輕擊桌沿,沒有說話。
我疑惑抬眼。
手腕卻驟然被拉住,錦盒跌落至榻上,發出柔鈍的碰撞聲。
低啞的聲音落在我耳畔:「阿凌,你很會使喚我。」
6
讓顧子衍幫我這個忙,確實是有些為難他。
趙太傅本是廢太子的帝師,自從太子被廢黜,他便被革了職,便自請到女學,當個清闲的教書師傅。
顧子衍曾是太子伴讀,趙太傅自然也曾是他的老師。
東宮遭禍後,
他與曾經的老師已經五年未曾謀面。
如今再相見,想必會分外尷尬。
……
又過了十日。
母親的禁足解了,又春風得意地隨著端陽侯四處賞花赴宴。
從前她未得過的榮華,如今都在成為這位侯爺的貴妾之後享用不盡。
甚至全然忘了,她還有個心肝女兒還流落在教坊司。
今夜教坊司正籌辦一場「瓊詩宴」。新任的花魁要題詞作賦,一展才華。
這本是老鸨攏錢的法子。
這花魁若能一夜成名,便可被捧作天上月,繼續做個頭牌清倌。
若是平平無奇,不得人心,那當夜便要被送去接客,此後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上一世,早早隨母親去了顧府的妹妹並不知曉其中的彎繞。她隻嫉妒我一夜成名,這一世更是瘋了一樣搶這所謂的「機會」。
那好啊,就讓給她。
傍晚時分,我在侯府門口叫住了即將外出赴宴的侯府馬車。扣了三聲馬車窗棂,裡面的聲音息止,車窗打開。
母親面染紅暈靠在端陽侯胸膛,打扮得嬌媚動人,正要風風光光地隨端陽侯赴友人宴。
看到是我,她面色立馬變得不虞:
「我和侯爺趕著赴宴,你有何事?」
我問她:「母親,今夜是瓊詩宴啊。你難道不想見見妹妹,不想看看她過得如何嗎?」
她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卻還是自欺欺人道:「遙兒她聰慧靈動,才華橫溢,自是會有個好造化。」
可笑,她明明知道葉遙是個不通文墨的庸才。
教坊司的官妓,非權貴贖身,大抵都沒什麼好下場。
我牽唇一笑:「母親說的是,想必今晚妹妹所作的詩句,必能名動京城。
「她作過的那首《泸牙縣遊記》,連父親也曾稱贊過。」
母親面露疑惑,葉遙何時作過這首詩?
但因著剛剛自己說的話,她也不好反駁。
隻能不悅地瞪我一眼。
我目光落到她身側。
「泸牙縣」三個字成功讓端陽侯僵直了脊背。
他問:「那詩集在何處?」
「抄家那日被燒了啊。」
「這樣啊……」他沉思片刻,忽然按住母親的手,笑容和煦道,「無妨,我們便隨凌兒去看看。
「畢竟是你幼女,若能有個好歸宿,阮娘你也放心。」
7
瓊詩宴的布置十分奢華,水玉鋪地,紅紗繞梁。
臺中央掛著巨幅水墨圖,金玉案上擺著最好的筆墨紙砚,隻待美人題詩。
樓裡的樂聲忽然空悠起來,花瓣雨雨紛紛揚揚落下。
一個纖弱曼妙的身影走上了舞臺。
美人蒙著輕紗,一雙剪水瞳盈盈勾人,身上的衣料薄可見膚,冰肌玉骨,實是魅惑尤物。
而這尤物仰著纖弱的脖頸,直勾勾地望著樓上看席的方向。
顧子衍正垂著鳳眸,倚欄酌酒,姿態慵懶。
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遙看到他來,立馬高興起來,嗓音甜軟纏綿:「今日之詩,乃胭脂獨作,名為《錦官城》,是為一思慕的公子所作,還請諸位品鑑。」
果不其然,她用的是我上一世在瓊詩宴所作的詩。
臺下瞬間議論紛紛。
葉遙得意極了,特意升高了音量吟誦起來。
詩句意境悠揚,氣勢磅礴。
本該一片叫好,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看客們沉默。
有人諷刺地喊出來:「這位花魁姑娘,你這是哪門子獨作,你難道不知道,這首詩是前幾日女學刊印的範本嗎?」
葉遙的臉色瞬間慘白。
一陣叫罵鄙夷聲中,她慌張逃下了臺。
老鸨不得不向眾人賠笑臉:「實在恕罪,掃了諸位貴人的興,今兒個諸位敬請暢飲,我教坊司分文不取。」
「至於胭脂姑娘……」她臉色一寒,「明日起掛牌接客,七日內亦是分文不取!」
席上的母親終於坐不住了,焦急地站起來,想要出口阻撓。
可看到周圍人看她的眼神,又隻好猶豫著縮回端陽侯懷裡。畢竟,為了她心上人的官場名聲,她明面上可不能和教坊司的官妓扯上關系。
即便是親生女兒。
她身旁的端陽侯,卻早已顧不上她想什麼。
向來波瀾不驚,以儒雅面具示人的權臣,正SS握著拳,面露驚疑。
那《錦官城》中透露的「泸牙縣」「柳河灣」等地名,每一個都讓他脊背發僵。
畢竟當年誣陷太子,嫁禍良臣的事。
總會留下些把柄。
8
今夜的目的已然達成。
我決定再推波助瀾一把。
望著樓上貴賓席,恍若驚覺道:「兄長居然也在此處呀。」
端陽侯聞言,疑慮揣度的目光落在樓上。
身後的黑衣侍衛上前耳語:「公子七日前與趙太傅見過面。」
誰都知道趙太傅曾是廢太子的帝師。
當年太子被廢,朝堂一陣腥風血雨。與之有染的官員S的S,貶的貶。
顧子衍眼睜睜看著舊友一個個下場悽慘。
這些年來他醉心花樓酒巷,暴躁紈绔。
何嘗不是因為心中的痛苦掙扎。
如果顧子衍真的轉變立場,跟外人一同對付自己,那對端陽侯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
於是當夜,端陽侯以紈绔浪蕩,有損侯府名聲為由,將自己的嫡子鞭笞三十,關進了祠堂。
連他身邊的侍衛、小廝都打S了一批,防止他們外傳消息。
我隔著漆暗的欄杆,看著那個渾身是傷,握拳跪在蒲團上的人。
仍是矜貴的氣質,可那份桀骜卻在沉默中磨滅,悄然化為了無言的悽愴。
他並非不知道父親如此行徑是為了什麼。
無非是疑心。
為了保住榮華,不在意父子離心。
他這麼多年來的逃避,都被這當頭一棒打醒了。
……
當夜,我淺眠之中,被一個滾燙的身軀攏進懷裡。力道之大,幾乎將我揉碎。
床帳中彌漫著血腥氣,等不及我驚叫,耳畔便落下低沉的聲音:「讓我抱一會兒,我今夜就要走了。」
顧子衍從祠堂出逃了。
「你要去哪兒?」
叛出侯府,與顧侯爺斷絕關系,他下一步要去做的事,幾乎是我算計謀劃好的。
與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順利,讓我的心「咚咚」直跳。
再走一步吧,走上我為你準備好的路。
一陣沉默後,他自嘲地笑了笑:「阿凌還要明知故問嗎?
「你要我今日一定去瓊詩宴,不就是為了這場離間計嗎?」
我問他:「錦盒裡的東西你看過了?」
那錦盒中,除了一首《錦官城》,還有一本暗含線索的《忠君諫》。
我賭的便是他看過,賭的便是他如何抉擇。
從前意氣風發的顧子衍,最忠於太子蕭卓,最敬重太傅趙立儒,最喜愛的詩句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那《忠君諫》的每一句,對如今的他來說都是一種凌遲:
「嗯,看過了。」
他笑看著我,眼尾泛紅:
「阿凌既要剜我的心,我又怎麼好辜負你的準備。」
我頓了頓。恍神之際,肩骨處卻傳來一陣刺痛。
「大夢三千,我是該醒了。」
他撤了唇,留戀地揉了揉我的臉:
「阿凌,自此相別,萬自珍重。」
……
為了不驚擾顧夫人的病情,我特意讓慈安堂的下人瞞著她府裡的情況。
眾人都知曉我是真心為顧夫著想,對我的吩咐無有不遵。
我回雲薇閣取藥方的時候,聽到裡面傳出哭喊和怒喝聲。
「我再問一遍,葉臻那個匹夫,S之前是不是還留了證據?證據藏在哪?」
透過門縫,我看見端陽侯暴戾地掐著母親脖子,面色猙獰地質問著。
他那副儒雅的皮囊再也裝不住了。
數日的疑慮折磨得他快要發瘋。
「胤哥……妾……妾實在不知啊……妾聽你的話,在抄家那日,就把他書房的信件燒幹淨了……」
母親驚慌失措,涕泗橫流,極力掰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