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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見幾重 3386 2025-03-27 16:5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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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冥界歲月恆長,無四時之分,我總記不得年月,隻憑著一枝又一枝的桃花來記年。


    地府自然不生長桃樹,那是崔是從人間帶來的。


    每一年,早春時候,他會攜一枝人間桃花,尚沾晨露,從滾滾紅塵中走來,遞給我浮世春意。


    我聞見花香,閉上眼,便能看見他走入氤氲晨霧,小心翼翼地折下人世間最早綻在枝頭的桃花。


    這幾日,應到開春之際了。


    目送崔是離開冥界之後,我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人,哦,也許不能稱之為人,來到冥界的人,都是魂魄。


    一般人總是對地府的事物惶恐不安,也不敢多看多問,那人卻走近我,盯著我手中的燈籠,目不斜視。


    她問:「這燈籠……是如何得來的?」


    我迎過千萬人,有自陳罪孽,問我是否能得寬恕的,有問如何才能與愛人在下一世相遇的,無數的問題大同小異,多是自身的執念與惶惑,從來沒有人會問到我的燈籠。


    我詫異地看向她,三四十歲的婦人模樣,很普通的一張臉,是那種不刻意去記的話,看過就會忘記的長相。


    衣著不算華麗,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儀態很好,是不曾勞作過的貴婦人才有的容止。那神情更是非凡,有身居高位者的凌厲之感。


    我一時被她震懾住,如實道:「崔是給我的。」


    「崔是……」她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又對我道:「可否容我瞧瞧這盞燈籠?」


    她說話很客氣,但是語氣卻不容拒絕。


    我遞向她,她伸出凝脂般的手,撫上泛黃絹面,指尖流連於深紅色的梅花圖案。


    而後,仿佛摸到了什麼,扎手似的,她的手頓住了,繼而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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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忽然有人掉入忘川,我忙施法將人撈起。


    再回頭,那婦人便不見了。


    來不及細究,身後還跟著一串鬼魂,我繼續提燈朝前去。


    送完這些人,我再回忘川。


    在陰陽兩界的交界處,我沒等到今年的那枝桃花,也沒等到崔是,卻等來了十二道天雷。


    終年混沌昏暗的冥界天空在瞬間亮徹,蒼穹似有了生命,雷電蟄伏有如在呼吸,剎那間,經絡般縱橫遍布的電光交匯,雷霆化作接天連地的巨大支柱,從天幕直劈向我。


    根本來不及反應,看到異象的下一刻,極致的痛楚已傳遍四體百骸。


    「啊啊——」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灰飛煙滅了。


    因為我已經完全感知不到身體的其他部位,直到下一道雷筆直落下——


    從未有過的痛覺提醒著我,我的肉體尚存,一分一毫都是痛苦的載體。


    天雷之下,任何法術屏障都沒有用,隻有硬抗。


    五道雷後,眼前隻剩一片白,意識開始渙散,我已經動彈不得。


    再繼續下去,也許真的會神滅形消吧……


    可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才引得天雷降下?


    我想不明白。


    似乎是有人聽到了我的心聲,模糊中,有一道沉穩的聲音,辨不清具體方位,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


    「不過凡身一具,怎擔得起吾兒神格。他替你爭得這四百年,已是汝之幸。」


    語中輕蔑漸消,轉而悲憫道:「神形俱滅,是早已種下的果,姑娘,莫生恨。」


    這聲音,似乎是那個要瞧我手中燈籠的婦人。


    四百年……


    原來我本是凡身,


    那又是誰替我爭得數百年幽冥歲月?


    她口中的「吾兒」,


    是那個總是騙我喝孟婆湯黑了心肝的拘魂使嗎?


    是……崔是嗎?


    崔是……


    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眷戀之餘,一陣絞痛。


    我還沒有,等到今年的那一枝桃花。


    我努力拼湊著他穿一身死氣沉沉的黑袍,懷中攜一斷枝的畫面。


    點點胭脂色為他綴上些生氣,蒼白的臉上難得有了煙火氣息,他朝我笑,眉眼微彎的弧度煞是好看。


    又一次,我醉在酒酽春濃。


    五感漸弱,模糊不清的視線裡,我似乎瞥見了玄色的衣角。


    天地驟亮的瞬間,曼珠沙華殷紅如血,在狂風中搖曳成浪潮,驚雷蜿蜒的巨幅天幕下,崔是朝我奔來。


    他張開雙臂,將我擁入懷,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阿妤,我來遲了。」


    他的身上真的有桃花香氣,清淡素雅,是甜的。


    第六道天雷,直落在崔是的身上。


    他隻悶哼一聲,而後將我護得更緊了。


    我掙扎出聲,喉間滿是血腥味,「崔…是…別管我……」


    「阿妤不怕,我永不會丟下你。」


    又是一聲嘆息,方才那人再度開口——


    「吾兒蘭緹,九重天闕白玉神座,無愛恨無嗔痴遠紅塵,方是歸宿。你,還要糊塗到幾時?」


    崔是的聲音依舊沉穩平淡,「母親,人間無溫妤,我覺人間無趣。世人謂九重天是極樂仙境,可是於我,若無溫妤,仙境亦如煉獄。」


    第七道雷落下,崔是生生受下,仍舊抬著頭,不卑不亢。


    「痴兒……你在佛祖座下清修千年,一朝入紅塵,便被迷了眼。你可還記得,你入俗世,為何名是?」


    崔是不答。


    那人於是自語:「你下凡塵時,佛祖曾有三問,你皆答是,全無猶疑。如今,你都忘了麼?」


    崔是靜默片刻,終於道:「蘭緹不曾忘,隻是當時不知,那些言語應驗之沉重,故而答得輕巧。」


    又是一道雷。


    「她本不該存於世,你強留至今,是執念過甚,已成業障。今日我引天雷至此,便是為你消業。蘭緹,放手吧。」


    「不、放。」


    第九道天雷隨話音而落。


    「天罰已啟,縱是我也無法阻止,剩下三道天雷,以你如今之境,再捱下去,神形俱滅的會是你。」


    「蘭緹願受。」


    第十道雷落下。


    「你,當真不悔?」


    崔是此時說話已很吃力,但他依舊一字字說得堅定,「四百年前,我平生第一次體味悔字。我拼盡全力彌補過去,從此以後,我所行之事,再不悔。」


    第十一道雷直劈下來。


    「痴兒……我盼你早歸神位,你卻執意叛道。罷了,你如此心性,怎堪大任。這最後一道天雷,母親替你受了,往後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母親,蘭緹不孝,甘受天罰。還請母親自珍,莫為蘭緹傷了鳳體。」


    「不必多說。」


    最後一道雷來勢兇猛,崔是已十分虛弱,若是生生受下,大概真的會就此灰飛煙滅。


    天空中鳳嘯嘹亮,碩大的羽翼展開,當空接下雷霆。


    崔是跪伏在地,「謝母親……成全。」


    我能下床的時候,崔是尚在昏迷。


    我整日守在他身邊,盼他醒來,教訓我玩忽職守。


    可他始終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日漸消瘦。


    他本就生得白,又終年不見陽光,真真如鬼魅般,如今就更蒼白嚇人了。


    怎麼瞧,都覺得這是個不會呼吸的人偶。五官又如此精致,好看的不真切。


    我看著看著,莫名心慌,顫抖著伸出手去搭在他的腕間。


    還好,雖然微弱,到底還是在跳動著。


    順勢握住了他的手,涼得讓我心悸,我捧著他的手想捂熱他,「崔是,你再不醒來,段業可要活活累死了。」


    忽而,窗外風起,梅香飄入。


    我朝外望去,終年晦暗的天光裡,紅梅開得正盛。


    那株雙色的梅花不知從何時起,幾乎看不見純白的花色了,隻剩滿樹的紅,如血的殷紅。


    「崔是……我想你了。」


    倒是沒指望他能聽見,卻忽覺他指尖微動,似乎有了反應,長睫微顫,像是要睜開眼。


    我激動地湊近,「崔是,你是不是醒了?嗚嗚嗚,我等了好久了,天天罷工來守你,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讓你好起來。隻要你肯醒來,我真是什麼都願做。」


    如扇長睫不顫了,毫無血色的薄唇翕動,吐出兩個輕而又輕的字來:「當真?」


    喜悅衝昏了我的頭腦,我涕泗橫流,握著他的手,猛點頭,「當真當真。」


    那個躺在床上不睜眼,光張嘴的人於是道:「阿妤若不問那日所聽到的談話內容,崔是便醒來。」


    「……」


    我那時意識渙散,話雖在耳邊,卻也聽不真切,隻是能明白崔是原是身份高貴的九天神祇,我與他之間大概有過什麼淵源。


    還有,他甘願為我擋天雷。


    「崔是,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


    聞言,崔是睜開了眼,卻默然,他看著窗外,半晌,才答非所問:「阿妤,我就要死了。」


    「你在胡說什麼?」


    崔是笑了一下,笑容綻在他憔悴的臉上,如至美卻又即將凋零的花。


    「我是認真的。」他的神態很溫柔,溫柔得讓人覺得殘忍。


    方才活過來的心髒被狠狠揪緊,原來真的痛到極致,是連哭都哭不出來的。


    過了很久,或許也沒那麼久,我聽見自己說:「崔是,我們成婚吧。」


    崔是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這種事,開不得玩笑的。」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直視著他,「我也是認真的。」


    「我……」


    他有所顧忌,我沒有,於是繼續逼問:「你不願意娶我嗎?」


    「自然不是。隻是……」他的眼裡有濃重的悲傷,「你會後悔的。阿妤,日後憶起前塵,你會恨自己的。」


    「以後的事,留待以後悔恨。現在的我,隻願不負己心。你我都願意,這不就夠了?」


    崔是抬手,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下我的額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終究無奈地道了聲:「你呀……」


    自有地府以來,大概還是頭一回,有人在這地界辦喜事。


    同僚們都很興奮,到處布置,看這架勢,搞不好搬空了人間布莊裡的紅綢。


    一時間,喜慶的紅色鋪滿了整個地府。


    喜悅之情洋溢在每個人臉上,隻除了當事人。


    我穿上嫁衣,卻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我問過崔是究竟還有沒有辦法,他隻平靜地說:「元神耗盡,不可逆轉。」


    見我失落不語,他又道:「現在讓段業他們把紅綢燈籠都收拾了,也不算遲。」


    我佯怒,「婚期將近,你卻反悔,豈不害我丟臉?」


    「丟臉,也比將來做寡婦的好。」


    鼻尖酸澀,眼淚猛地湧出來,我拼命忍耐,「你這人好生無趣,盡會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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