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嫁給邢名時,故事已走到最後,所有的轟轟烈烈都已過去。
他體貼,嚴謹,溫和,冷漠,襯衫扣子永遠扣到最高處。
成了所有後生嘴裡的傳奇,人人見他都要尊稱一聲邢隊。
1
他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結婚對象,又深知我工作性質。
有的時候工作入了魔,我常將自己關在解剖室,對著屍體一沉思便是一個晚上。
第二天行屍走肉般回到家時,廚房中已經溫好了熱騰騰的早飯。
年輕的時候,偶爾我還會耍耍小脾氣。
他卻從不和我吵,體貼妥當,我像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
後來一天天年紀大起來,氣性小了,我和刑名便再也沒有吵過架了。
我和刑名經相親認識,很快確定關系,又很快地結了婚。
他需要一個妻子,而我正好也需要一個丈夫堵住我媽的嘴。
所以我們結婚了,到如今已經是我們結婚的第三個年頭。
偶爾隊裡的老人會跟我說起刑名從前的一些事,說他以前是警校有名的刺頭。
眼睛長到頭頂上,誰都不服,又偏偏專業學得實在好,別人想打他卻又打不過他。
說他曾經為了個案子,和老局長爭了個面紅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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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他曾經為了個犯人,獨自跨省追捕,幾天幾夜不睡覺,差點被幹掉。
氣得當時的刑警隊隊長,差點就將他趕出了隊。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場連環殺人案,刑名當時的女朋友許言失蹤,失蹤現場還留著兇手挑釁的話語。
剛開始,刑名帶著全隊的人,沒日沒夜地查。
隻是兇手就像是憑空消失似的,受當時的技術所限,找不到他的一點蹤跡。
後來,隊裡有了其他的案子,原先跟著刑名查案子的人都有了自己的事情。
這樁案子最終成了一樁無頭懸案,刑名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三天三夜。
出來時,他就已經是那個後來的邢隊。
空闲時,刑名依舊會獨自去尋找許言的蹤跡,一個人在她失蹤的地方。
許言失蹤的第五個年頭,刑名給許言立了一座衣冠冢。
漸漸地,他不再談起許言。
三十歲之前,像所有普通人一樣,他結了婚。
有時候隊裡的老人還會感慨幾句,當初一雙璧人如今生死兩隔。
隊裡的年輕人則對這場虐戀,嗑生嗑死。
如果結婚對象不是我的話,或許我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
2
很多時候,我都會迷惑,迷惑於故事中那個桀骜不馴的少年,真的是我眼前這個舉手投足都挑不出半分錯處的刑隊?
而一個人一旦對另一個人起了好奇心,那她離淪陷也就不遠了。
和刑名結婚的第二個年頭,我發現自己可能喜歡上了他。
而更慘的一點是,刑名並不喜歡我。
當初我們結婚時,他便很坦誠地對我說:
「對不起,我可能不會愛你,但是除了愛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他也的確做到了他所說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丈夫,未來他也會是一個很好的爸爸。
前提是我不愛他。
佛經說: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恨。
我愛刑名的結果是,我離恨他已經不遠了。
比如現在,我就恨死了他這副就算在床上也無比淡然的模樣。
像是按照某種準則,同樣的前奏,同樣的過程,以及同樣的溫存。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刑名像個機器人,好像萬事萬物都無法引起他的一點波動。
便是最最頂點的時候,他也隻是隱忍地悶哼一聲,臉上依舊平靜。
我越看越生氣,越看越來火,重重在他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他有些驚詫卻沒生氣,隻是笑著摸摸我的頭發,像是在安撫一隻發怒的小獸:
「遇到什麼事了麼?」
他將我摟在懷裡,輕聲問道,端是個體貼妻子的好丈夫。
我卻覺得越發氣悶,於是翻身在他另一側肩膀上又咬了一口。
刑名看著我,低低地笑了:
「果然是屬小狗的,喜歡咬人。」
我靜靜地望著刑名,不得不說刑名長得很出挑。
三十歲的男人,比起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桀骜模樣,反倒多了幾分不一樣的韻味。
「我們生個孩子吧!」
不知怎麼,我忽然說了這句話。
其實我也不是想要孩子,我隻是突然想看看他的想法。
刑名愣了一下,行為舉止上多了幾分慌張:
「我們還年輕,這幾年正是你事業的上升期,生孩子太可惜了些。」
字裡行間都是為我考慮,可是卻不敢望向我的眼睛。
我很想問他是不是因為許言,是不是還在想若是有一天她能夠奇跡地歸來。
畢竟結婚可以離,可是孩子一旦生下來,就塞不回去了。
可是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和一個生死未卜的人較勁,挺沒品的,也挺沒意思的。
而我不想讓自己成為這樣一個人。
我側過身背對著刑名,淡淡道:
「睡吧。」
3
從前我的大學室友愛一個人愛得轟轟烈烈,很多時候喝得醉醺醺時,常常痛哭流涕地抱著我,告訴我:
「安安,不要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那會很辛苦。」
當時的我,滿腦子都是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法醫,對此不以為意。
在別人情竇初開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自己或許不會喜歡上任何一個人。
其實我們本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像我阿婆說的那樣:
人生在世,樂得糊塗,有時候稀裡糊塗的才能活得更好。
可是很多時候人生的悲劇就在於,你想清醒時清醒不過來,你想糊塗時卻又偏無比清醒。
我和刑名之間爆發了我們結婚之後最大的一次冷戰,他有心向我示好,而我隻是冷面相對。
老實講我也不是生氣,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我們這段關系。
當初我嫁給他,是為了應付我媽。
我媽是個瘋子,她說如果我不結婚,她就去跳樓。
別人的父母可能隻是說說,但是我了解我媽,她是真的會去做。
當初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一切本來是很公平的。
隻是從我喜歡上他的那一刻起,我與他之間就已經不對等了。
我趕到隊裡時,正逢隊裡有了新案子。
匆匆出完現場以後,又一個人在解剖室裡對著屍體細細觀察了許久。
出來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一個人走出大門時,迎面一陣冷風,凍得我一哆嗦。
A 城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卻不知何時身上已經披上了衣服。
抬眼間隻望見刑名沉沉的眼睛,他隱在暗處靜靜地望著我。
他好像等了很久,眉宇間都有些倦怠。
心裡堵著的那口氣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消了。
何必呢?為了個永遠都回不來的人置氣,簡直就是幼稚。
我將手中的鑰匙丟給他,也沒理他,隻是管自己往前走。
身後傳來刑名的腳步聲,一前一後是我們慣常的位置。
我這人最嫌麻煩,所以當初結婚的事情也就沒跟人說。
隊裡的人隻知道我結婚了,卻不知結婚對象是誰。
回到家後,刑名替我煮了粥。
我的胃不好,若是餓著肚子入睡,胃便容易痛。
刑名一直將我照顧得很好,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我望著廚房裡細細煮粥的男人,輕輕走上前,環住他的腰。
「煮得軟一點。」
沒關系,畢竟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很多的未來。
4
第二天到隊裡時,整個隊的氣氛都十分不對。
我第一次看見刑名失態,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如炬,像是一隻等著將敵人開膛破肚的狼。
隊裡的老人看我傻不愣登地站在中央,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道:
「五年前的無頭案你知道吧!今天又發生了一起極度相似的案件。」
我愣了一下,是許言失蹤的那個案子。
時隔五年嫌疑人再次出來犯案,刑名親自帶隊奔赴現場。
三年前的一場 416 槍擊大案中,刑名中彈,也因此升了職,這些年一直做些管理的工作。
絕大多數有關刑名的神奇的破案過往,我都是聽說的。
隊裡的人有些興奮地討論,時隔這麼多年終於可以看到邢隊重返現場。
我隨大隊趕到郊外的一個廢棄工廠,屍體身著白裙,長發,被吊在門廊上。
地上留有一枚珍珠耳環,許言的珍珠耳環。
這起案例與五年前的案例高度吻合,所以並成一案處理。
幾年前讓這個案子成了個無頭懸案,隊裡的人都憋了一口氣,特別是刑名。
這幾日索性住在了隊裡,永遠扣到最上面一顆的襯衫如今皺得不成樣子,松松散散披在身上。
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黑眼圈很重,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我也一連在解剖室扎了好幾天,屍體的角角落落我都檢查過了,該化驗的都化驗過了,依舊一無所獲。
毫無線索時,我喜歡將燈關上,隻留屍體上的一盞,然後靜靜地聽屍體想要告訴我的話。
法醫者。為生者權,替死者言。
發呆中,燈忽然亮了,刑名看起來有些上火,問我:
「報告什麼時候可以出來?」
「預計一周以後,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很客觀地告訴了刑名結果,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質問道:
「怎麼可能什麼都查不出來?」
我靜靜望著他,淡淡道:
「你在質疑我的專業麼?」
刑名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
5
起身時,才發現自己半邊身子都麻了,身體晃了又晃。
所幸宋聞及時攙扶住了我,他語氣關切:
「師父的臉色很難看,這幾天沒日沒夜地工作,該好好睡一覺。」
宋聞是我新收的徒弟,公子哥,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選了這個行業。
剛開始我對他存了幾分偏見,他後來的行為打破了我的偏見。
「師父的胃不好,這是我剛點好的粥,吃點?」
胃一陣陣痙攣,我接過粥,道了聲謝,然後一口一口緩緩地吃著。
你看,連宋聞都看得出來我的臉色很差,但是刑名卻看不出來。
我換上自己的衣服,準備回家睡個整覺。
刑名給大家放了一天假,隻他一個還在隊裡。
披著軍大衣,吃著泡面,反反復復地看那個視頻。
這個案子就此又陷入了僵局,兇手有著極強的反偵查能力,沒有留下一點線索。
所有拍到兇手的監控中,兇手的外貌都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
案件一時焦灼。
誰承想柳暗花明又一村,兇手沒抓到,許言被人發現在一個地下室中。
據說是轄區的片警意外找到這個地方,結果發現有個漂亮女人被鐵鏈鎖在了裡面。
聽說許言被發現時,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整個人驚恐萬分。
當天晚上,刑名開車趕往發現許言的縣城。
我提著藥箱跟在後面,第一時間獲得傷情鑑定。
一路上,刑名開車開得都快飛起來了,一言不發。
他與我之間好似有個無形的結界,他在自己的世界,而我永遠進不去。
6
接待員將我們領到許言房間的時候,刑名整隻手都在顫抖。
見許言前,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打火機一連幾次都沒對準。
刑名已經戒煙戒了好幾年了,因為這次案子的緣故,煙癮又犯了。
青煙繚繞中,他的臉與玻璃窗外的青山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