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我膝蓋落地，他的手已經牢牢將我攙住：「這是做什麼？」
說完他手上一拉，我就坐在了他身邊。
距離很近，衣襟相互纏繞，大腿手臂緊貼，胳膊上大手的溫度似乎能透過衣衫直達肌膚。
我怔忪地抬眸，意外對上他的眼睛，深邃、淡漠，隱晦不明中似乎還透露著幾分不愉和……失落。
我心頭一震，下意識別開視線。
好一會兒，他終於收回手：「你剛剛想說什麼？」
我從恍惚中回神：「殿下，這次都是我的主意，我父親母親並不知情，其他人也是聽我吩咐，殿下想要處罰的話……」
我聽到了他無奈的嘆息：「孤隻是恰好經過遇上了太子妃，又恰好有時間便送太子妃回府，太子妃所說是何事？」
竟是一副輕輕揭過、不想追究的態度。
我張了張嘴，有些驚訝。
他就這樣放過我啦？
「殿下……」
他從馬車的暗格中拿出手帕，打湿後捧起我的臉，輕柔地幫我擦拭著：「什麼時候，盛寧竟與我變得這般生分。」
這話，幾乎坦白了他是重生的。
畢竟，前世別說這時，哪怕是嫁入東宮後，我與他都不夠熟悉。
而且，我的小字——盛寧，是在攻略他的期間才告訴他的，那時他已經登基成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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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這個結論之際，那句像是詛咒一般，幾乎日日都會出現在我夢裡的話再次在我腦海響起，我頓時心虛不已。
承認還是裝傻？
我在兩者之間反復橫跳，最後決定閉嘴。
畢竟少說少錯。
我不開口他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細細地給我擦著臉。
即便我有意視線回避，但距離過近，一不小心還是會撞上那雙漆黑似浸了墨的眸子，被迫地讓我回想起很多我以為已經忘記了的記憶。
前世，當今皇上去世後，太子裴玄繼位，我被冊封為九嫔之首的昭儀。
雖是死後胎穿，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多年，但我內裡依舊是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未出府時雖然也見過後院腌臜，但不想主動害人。
並不是假清高，隻是曾經畢竟將遵紀守法刻在骨子裡，即便知道回不去，也隻是想要在心裡留一點淨土，不想要徹底被這個時代同化。
初始，我並未想過爭鬥，想著不高不低的位份，不濃不淡的寵愛，不多不少的俸祿，擺爛正好。
但，我不爭，別人要爭，我不害人，卻攔不住人害我。
莫名成了別人算計人的筏子，淪為算計中的一環，中毒昏迷醒來後我意識到，後宮之中，並不是不爭不搶就能做到明哲保身。
這裡等級森嚴，隻有權力才能保護自己。
而權力的最高者，即是帝王。
此前我看過一句話，說，笨女人解決女人，聰明的女人搞定男人。
我沒有立即動手反擊，而是趁著中毒虛弱，在裴玄來看我的時候，第一次用了苦肉計，博取他的憐惜。
裴玄來後宮的次數不多，後宮妃嫔之中沒有表現出對誰偏愛，與其說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不如直白一點——
後宮眾人在他眼裡隻是開枝散葉的工具。
誰會對工具產生感情呢。
沒有感情就制造牽絆、培養感情。
得到他微弱的憐惜後，我漸漸讓他感覺到我對他的「深愛」，在他面前開始有分寸地提高存在感。
此後，我更是用盡了所知的所有套路——滿足他的被需要感，適當提供情緒價值，緩緩踩著他的底線，引導他對我投入更多的感情、付出更多的行動，偶爾展示一點自身的才能和價值，其中夾雜一點被其他人挑起的波折誤會……
我親眼見證著，他的眼神從冷漠到淺笑縱容，到最後的溫柔繾綣。
權力最高者的絕對偏心下，許多陰私詭計甚至來不及展開就會被他掐死在搖籃裡。
此後，花園漫步，書房下棋，亭中作畫，交頸相臥，期待新生……
他的確做到了他所說的，會護著我。
我和他互相陪伴著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很多夜晚，昏暗寢殿裡，纏綿溫柔中，我總是會對上那雙眸子，那時，我就會提醒自己。
鬱霧啊，他是皇帝，千萬，千萬，不要動心。
7
裴玄沒有送我回太傅府，而是到了一處私宅。
站在私宅門口我心裡有些忐忑，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這一路裴玄對我這麼溫和，難不成是想要把我關在這裡用私刑報復折磨？
如果我的其他安排還在繼續，那麼在外界看來，我現在應該已經死於玉鼎寺山匪搶劫意外，而我兄長那隻會以為我已經安全離開……
如果裴玄真的把我關在這裡，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有人來救我。
我悄悄抬眸打量裴玄的側臉，又覺得自己疑神疑鬼。
按照裴玄的性格和地位，要報復也不會這樣偷偷摸摸。
我深吸一口氣。
明明前世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重來一次先是被回到原點的進度條搞崩了心態，然後是猛然推斷出裴玄可能是重生的受到驚嚇，加之夢裡的裴玄陰魂不散、好好的盤算也相繼落空……
我到底還是沒沉住氣，有些心虛過度了。
裴玄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偏頭看我，半晌，他輕笑了一聲，隨即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我進去。
隨從很有眼力見地打開大門，我看了裴玄一眼，率先走進。
聽到聲音，裡面的人腳步匆匆趕過來，不是我的丫鬟小廝們又是誰。
烏泱泱的一群人跑過來，面上帶著喜意和未褪去的慌張焦急，在見到我身後的人之後又齊齊恭敬行禮。
「小姐……太子殿下。」
我下意識又看向裴玄。
他走近我後微微彎腰，聲音很低：「總不能這樣回去，讓你的丫鬟們給你梳洗打扮。」
我看了一眼為了方便跑路換上的灰撲撲的衣服，這樣回府若是被人看見的確不妥。
說完他像是忍不住手痒，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隨即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直起身又恢復成了清冷威嚴的模樣。
「隻是，京中危險，太子妃又生性活潑，孤憂心太傅府保護不力，讓太子妃受傷遇險……」
受傷遇險幾個字格外重。
他眉頭微挑，眼裡是明晃晃的威脅：「孤隻好安排人來保護太子妃了。」
我：「……」
我還當他真的不計較，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給一顆甜棗再給一巴掌？
大不了我不跑了唄。
正好他看起來也沒有要報復我的意思。
我笑嘻嘻：「有殿下關心，臣女倍感榮幸。」
他扯了扯嘴角，沒再說話。
我跟著丫鬟到了內室，夏香冬暖給我沐浴梳妝時欲言又止，我安撫地對她們笑了笑，表示沒事。
裴玄的意思很明顯，這次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但是之後再有這類的意外，就會問罪太傅府了。
我想著這一路裴玄的表情，思索著以後該怎麼辦。
收拾好出來的時候，裴玄正在聽人匯報事情，見我出來，他讓人退下，隨後上了膳食。
桌上基本都是我愛吃的，我也沒有客氣，隻是這一頓飯吃得還是有些別扭。
前世後來，裴玄幾乎日日陪我吃飯，直到他去世。
習慣很容易養成……我承認，他去世後我的確有段時間很不習慣。
但，我還沒習慣那種不習慣呢，又穿回來了。
現在又一桌吃飯了……
雖然裴玄也是重生回來的，但中間到底經歷了不少，氣氛也不太一樣。
往日我喜歡的菜此時味同嚼蠟，裴玄放下筷子：「倒是孤忘了，如今已過了許久。」
「盛寧可是變了口味？」
他像是在說菜，又像不隻在說菜。
我裝沒聽懂：「隻是還沒餓。」
他將舀好的湯放在我手邊：「換了口味也無妨，有孤在，總能為盛寧找到合口的。」
話裡話外勢在必得的意味讓人心驚。
我不動聲色喝了一口湯，淺笑：「殿下對盛寧真好。」
……
飯後稍作休整後，裴玄送我回了府。
臨下馬車，裴玄拉住了我的手：
「盛寧，你會等著孤來娶你，對嗎？」
那不然呢，本來想跑不是被他抓到了嗎？
再跑就是頂著九族腦袋跑了，我敢跑嗎？
「當然。」
見我應下，裴玄眉眼舒展，嘴角蕩出淺淺笑意：「屆時孤來迎娶你。」
「好。」
裴玄還有剿匪後續事宜需要進宮回稟，沒有多待。
我靜靜地看著馬車遠去，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
重生後第一次見面，沒有質問，沒有歇斯底裡、撕破臉面，上輩子最後的不甘似乎也被他放下……
我抬頭看了一眼太傅府的牌匾。
罷了，就這樣吧。
景國沒有貶妻為妾的先例，不出意外，嫁給裴玄後，未來裴玄繼位我就是皇後。
後宮權力在手，隻要我不作死，未來我就是太後。
這個開局相比前世已經好很多了。
隻要裴玄不記恨我不害我，怎麼過不是過呢。
8
大婚儀禮和嫁衣冠服都由禮部和內務府操辦，府中一切事務由母親安排，一時之間我倒是成了闲人。
兄長近來時常來找我，怕我跑路不成心情不好，經由我再三安慰之後他才相信我是真的沒事。
大婚前夕，京中重陽節花會，我像往年一樣央求兄長帶我去，畢竟嫁進東宮以後恐怕就不會這麼自由了。
今日京城格外熱鬧，兄長上臺給我贏取行詩令的花燈之際，我被一邊小攤上的泥人吸引了視線。
正想要讓老翁給我捏一個之際，一道聲音響起：「鬱小姐。」
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回頭，看到來人我愣了愣。
江默——他是我父親的學生，亦是父親此前想要將我許配給的人。
「江公子。」
「沒想到會遇到鬱小姐，好巧，鬱小姐一人？」
我禮貌開口：「並非，我兄長在行詩令，許多人觀看，但我倒是覺得這老翁的泥人更有意思。」
江默看了一眼泥人：「的確栩栩如生。」
「是吧。」
我越看越覺得好看，細細和老翁交流起來。
老翁手藝很好，並未過很久，一個小泥人就到了我手裡，丫鬟正準備付錢，江默先行給了。
我覺得有些尷尬，雖說此前關系還算不錯，但如今我畢竟已經指給他人並且快到婚期。
「原本……」
見我面色復雜，沈默笑了笑，轉移了話題，他微微垂眸：「我與你兄長是好友，兄長替妹妹付錢不算什麼，再有，伯父也教我許多……」
氣氛有些許尷尬，我正想說點什麼緩解緩解，突然對上了不遠處一道灼灼的目光。
他面上依舊沒什麼情緒，隻是周身氣場可怖，周圍的百姓都紛紛避開了他，生怕被波及。
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有點想跑，但想想又覺得我又沒做什麼，心虛什麼。
沈默見我一直盯著一個方向，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太子殿下？」
裴玄身邊的太監曹桑小跑著過來：
「鬱小姐，我們公子今日特地出來想要與您同遊，聽府中小廝說您與鬱公子出來後立刻趕來了，好不容易找到您，您看……」
我想了想，低聲吩咐夏香告訴兄長一聲，隨後向他走了過去。
裴玄見我過來表情好了一些，語氣很怪：「太子妃與人同遊看起來很高興。」
他又不提前說想要和我一起，現在又生悶氣。
這麼會生氣，氣死他算了。
我點頭：「是啊，挺高興的。」
看著裴玄黑臉的樣子我別開視線，前世我都哄了他大半輩子了，重來一次還要我哄啊。
反正前世他就知道一切都是我騙他的了。
不想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