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推動油門杆,緩緩在跑道上滑行,機頭抬起爬升,沒入天邊的最後一點黃昏。
盯著機艙中最原始的指南針,順著預定的軌跡往前。
參與剿滅計劃的,正是上一次和我並肩作戰的四人。
聯大空中學員的首次雪峰線集體運輸,小野秀夫不可能不出現。
周北光「天光」和大高個「獵鷹」分頭隱蔽在雪峰線的入口。
我獨自一人,駕駛「山茶」在最顯眼的位置盤旋。
餘下的兩人「白虎」和「禿鷲」,已經運著三臺美式重型高射炮早早準備就位。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雲層裡傳來發動機的呼嘯之聲。
三架通體漆黑的戰機仿佛死神降臨,從夜色的邊緣竄到雪峰線附近的平原。
當先的那一架,機頭掀起一對獠牙,正是戰機「黑犬」。
畜生總算出籠了。
我冷笑一聲,立刻推動操縱杆,帶著「天光」和「獵鷹」從三個方向包抄而去。
小野秀夫很快認出了我的戰機,像是聞到血腥味一般瘋狂撲來。
我故意控制速度,讓他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並通過反復盤旋暗暗降低高度。
離黑夜徹底降臨,還有不到半小時左右。
一旦能見度完全降低,小野秀夫他們很快就會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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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入口山頭的信號彈還沒拉響。
我推動操縱杆,身體幾乎歪倒在一側——此時「山茶」的機身完全傾斜,幾乎是垂直於地面,迅速掠過雪峰線入口的平原區域。
「黑犬」在後面步步緊逼,不斷掃射著「山茶」的尾翼,我聽見機身後部傳來破碎的聲響,咬咬牙,仍然沒拉開距離。
就在夕陽終於要撐不住墜落時,在一處拐彎,我的餘光總算捕捉到了雪峰線入口的異動——
一道信號彈白色的光焰驟然射入晨昏的分界線,像是強行打破追逃的指針,猛然刺穿長空!
「山茶」頑強地繼續飛行,「黑犬」已經要咬到尾翼。
我猛然推動操縱杆繼續壓低飛行高度,直接衝著信號彈的方向飛速前進。
兩架戰機一前一後,逼近白雪覆蓋的山頭。
隱藏在山頭另一側的,就是「白虎」和「禿鷲」的所在位置。
「山茶」似乎是搖搖欲墜,不斷晃動著機體,顫巍巍地像要跌落在那白雪之中
我屏住呼吸,雙手握著操縱杆,眼睜睜看著「山茶」即將往山頭撞擊而去——
就是現在!
在掠過山頭的前一瞬間,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使勁拉起操縱杆,幾乎是將「山茶」壓低的機頭完全垂直立起、迅速往上爬升!
狡詐的「黑犬」依舊緊緊跟隨。
他以為,我隻是引誘他往山頭撞去。
「黑犬」十分不屑這樣的「把戲」,甚至沒怎麼刻意抬升高度——
堂堂的王牌飛行員,怎麼會被一個垂死掙扎、想要故技重施的女飛行員捉弄?
然而在山口等待他的。
不是唾手可得的「山茶」。
而是三枚黑洞洞的重型高射炮口!
幾聲炮響,刺眼的火光驟然映亮夜空,震耳欲聾的爆炸巨響在山谷中隆隆回蕩,「黑犬」被一大團豔麗的橘色火焰包裹著,像是在魔鬼的襁褓中緩緩墜落。
我駕駛著破損的「山茶」,搖搖晃晃地迫降在不遠的平原之上。
跳出機艙後,我不忘把艙內的機槍帶走。
想了想,又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機身殘片後,這才飛快地往山口的平原跑去。
如果放這畜生再次逃脫,我不會原諒自己!
「黑犬」在雪白的平原上燃燒著。
我舉著機槍慢慢靠近機艙,用英語喊道:「雙手高舉,走出機艙!」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零件在高溫下爆裂的聲響。
我一腳踹開變形的艙門,裡面沒有屍體,也沒有人。
沒死?
我罵了句髒話,立刻轉身往山口跑去——「白虎」和「禿鷲」都還在那裡,如果他們沒有攜帶近戰武器就糟了。
在日寇那種喪心病狂的培養模式下,出來的無論是飛在天上還是扔在地上,都是傷害巨大的毒瘤。
沿著覆蓋著雪的小路往上,我看到了運送高射炮的車輪印記。
以及,一雙歪歪扭扭的腳印。
腳印周圍還撒著暗紅色的血滴,似乎剛離開不久。
我握緊著手中的槍,慢慢往上走著。
在山頭唯一的平臺上,隔著很遠,我就已經看到了高射炮的架設炮臺,以及被淺色布掩蓋的卡車,車頂上面已經有了積雪。
由於巖石遮擋,看不清車底。
目光落在一邊,我的心立刻揪了起來:
卡車旁還有兩個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整個平臺上空空蕩蕩,隻有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小野秀夫就藏在這裡的某個地方。
雖然他負傷程度比我重,然而卻在暗處。
讓他失血而死,的確很容易;
但要在瀕死的野獸嘴裡救下生死未卜的隊友,必須爭分奪秒。
我端著機槍,屏住呼吸,一步步往前。
十步左右,我靠近了卡車,端著槍立刻往車底看去。
空無一物。
就在此時,我頭頂上突然一涼——不好!
車頂的積雪忽然炸開,黑色的人影從天而降直接砸中我。
手裡的機槍被猛然撞飛,掉落在巖石縫隙之中。
渾身燒傷、滿臉是血的小野秀夫雙眼通紅,此時居高臨下騎在我腰上、兩手用力地死死掐住我的脖子,野獸一樣低聲嘶吼著:「支那女人!你的,死!」
他臉上的血汙和皮膚碎屑不斷掉落,強烈的窒息感讓我幾乎要昏厥過去。
我死死摳住他本就燒得稀爛的手臂,可他隻是悶哼了幾聲後,繼續加重了力氣。
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眼眶開始腫脹發紫,全身血液幾乎全部湧到頭頂,四肢開始陷入麻木僵硬。
我幾乎快要看見自己慘死的模樣——
不是在萬裡長空,而是在泥濘的雪地裡、被一頭畜生活活掐死。
不能就這麼結束!
不能!
求生的本能瘋狂席卷了我的大腦。
那一刻,我終於在各種走馬燈中,回想起了前生學過的柔術自救措施。
我盯著小野秀夫,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
就在這一瞬間,同時將手肘塞入自己的肋骨兩側,避免他的膝蓋夾住我的上半身。
與此同時,我的兩隻手同時死死握住他的右手手腕和肱二頭肌,立刻鎖死了右邊整條手臂。
下一刻,左腳跨在他的雙腿外側,右腳撐到他的兩腿空隙之間,驟然爆發用力挺起腰部,直接將他往一邊翻在了地上——這還不夠!
就在他一臉驚疑、想要重新壓倒回來時,我已經扭轉局勢,從懷裡掏出那塊從「黑犬」上得來的機身碎片,對著他的頸部大動脈就是狠狠地一扎!
用「黑犬」的碎片徹底殺死黑犬。
扎透了野獸的動脈。
讓真正的雪峰動脈線得以綿延!
鮮血從那醜陋的皮囊中噴射而出,滾燙地濺落在滿地的雪上。
手底下的軀體漸漸停止了抽搐,低頭看時,那對渾濁的眼珠已經凝固,一片潔白的雪落在當中。
下雪了。
我坐在地上,手裡依舊死死攥著那塊碎片,眼皮越來越沉。
熟悉的腳步聲從山口傳來。
我聽見周北光在喊我的名字,想要睜開眼看看昔日的隊友。
可是映入眼簾的,隻有夜空中漫無天際的雪花。
11
那天,雪峰線入口,下了好大一場雪。
有人說,看到聯大的師生從雪地裡拖回兩具屍首,一男一女。
男的那具,是傳說中殺人無數的日寇王牌飛行員。
女的呢?
女的是聯大逃難的女學生。
女學生?
沒錯,據說,她還是學員裡唯一的女飛行員。
他們最後同歸於盡了?
不,是女飛行員贏了。
她用最後一口氣,見到了自己的同伴。
有留下什麼遺言嗎?
有。
她說,
對不起,長官。
這次,我不能返航了。
12
「傅小姐,傅小姐?」
我睜眼醒來,下意識握住手心,卻發現裡面空蕩蕩的。
這是現代的醫院病房。
穿著職業裝的護士微笑著問我,「您現在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在病床上啞著嗓子開口,「這裡是?」
「這裡是東南亞的後勤據點, 您已經睡了快一個月了。」
我猛然看向窗外:
熱帶樹木在陽光下隨風舞動,各國人往來交織。
沒有茅草屋, 沒有停機坪。
更沒有那群談笑風生,滿腔熱血的年輕人。
一周後,我辦理了手續回國。
落地的第一件事, 就是去到抗日紀念博物館。
木頭板門吱呀一聲,穿著白背心的男生開了門。
「「「」我甚至看到了何子清她們繪制的抗日手冊,看到了周北光他們留下的罐頭,以及無數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認的黑白照片。
我喊住一個博物館講解員, 「請問聯大空中學員有合照嗎?」
她朝我點點頭, 「請跟我來。」
飛越雪峰線的前一天, 我們全體學員拍攝了唯一一張合影。
講解員把我帶到了一張巨幅黑白照前。
那一天,陽光正好,我們穿著飛行員的全套裝備,夾著頭盔站得整齊。
灰藍色眼睛的長官叼著雪茄, 站在最旁邊笑得燦爛。
周北光,大高個, 「白虎」和「禿鷲」,還有無數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學們, 全都大咧咧地站在滇城的陽光下。
背後是高聳入雲、終年白皑的雪峰線。
在最中央的位置, 是一個身形略微纖瘦的人影。
同樣穿著飛行員制服, 臉上卻因為過度曝光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面容。
我的喉頭動了動, 忍住酸澀開口,「這是怎麼回事?」
講解員抱歉地笑笑。
「這張照片洗出來時就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偏偏過曝了這一名學員。」
「那,為什麼不補拍呢?」
「很遺憾,就在飛越雪峰山的第一天, 這名學員參與了針對日寇王牌飛行員的絞殺行動,由於行動危險系數極高,加上環境惡劣,她最後不幸離世,沒能等到補拍的機會。」
「真是遺憾。」
「是啊,據說還是唯一一名女飛行員, 如果能留下正臉的照片,實在是值得瞻仰, 可惜她唯一的照片都被過曝了。」
「那她有留下什麼遺物嗎?」
「很奇怪, 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裡,像是原地蒸發了一般, 找不到任何痕跡。」
「的確,就像是雪融化在雪裡。」
「您真是文雅人,不過說來也巧,我有個忘年交朋友是滇城人, 她說, 她早年去世的外婆曾經見過這位女飛行員。」
「是嗎?」
「沒錯,據說這位女飛行員代號『山茶』,她的外婆在聯大讀書期間,曾經給『山茶』的戰機繪制過外殼圖案。」
「我朋友還告訴我, 她外婆去世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交代我朋友祭拜時,記得在墓前放一束紅色的滇城山茶花。」
「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