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何況我們三個女子,更是難上加難。
可小姐卻胸有成竹。
她不知從哪兒來偽造出三份戶籍,騙守城的士兵說我們是一家三口。
等輾轉過了三個小城,小姐終於松了一口氣。
她定了間客舍,火速和馬夫換了件衣裳。
「這回我和鶯兒扮夫妻,紫燕,你就裝成我們帶著的丫鬟。」
名為紫燕的女子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點點頭。
自從逃亡後,我也與她聊過。
原來她並不是真正的馬夫,隻是因為和他身材相仿,所以扮成了他的模樣頂替。
至於小姐,自然也不是原來的小姐了。
我原以為小姐是一夜飛速成長起來,可這些日子的相處,才發現她本就是有意藏拙。
小姐有條不紊地計劃:「等再過個幾天,我們便轉道去青郡,在那裡周轉一番,便取道黃河,不過半個月便能到京城了。」
我點頭:「好,我都聽小姐的。」
小姐笑了:「鶯兒,你也不問一問,我為什麼要帶你們去京城?」
「自從跟小姐走的那一日,我便發誓全聽小姐的了。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置疑。」
小姐看著我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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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你已經是我在古代見到最有平等意識的人了,我不願將你的承諾歸結於『奴性』,而更願意說成摯友之間的『相信』。
「但我向你承諾,我做的事絕對有道理,絕對不會再讓你受累。」
我看著眼前堅定的小姐,腦海裡卻出現了另一張漸漸與之重疊的臉龐。
一樣的堅定,一樣的真誠。
可是她最後卻葬身火海,連屍骨也沒有完整留下。
我將手覆在了小姐的肩上:「小姐,我信你。」
等到了青郡,小姐帶著我去見了一個人。
那也是個女子,眼裡有我們熟悉的光芒。
見到小姐,她淚如雨下:「一別經年,沒想到真的是你。
「倘若不是年初河東郡傳來那些詩,我萬萬不敢做下這些籌謀。」
這個女子,頭梳婦人發髻,腰身已漸漸顯懷,手裡還牽著一個垂髫之年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和這個時代的婦人沒有多大差別。
臨行時,她連連向小姐道歉,很慚愧的樣子。
小姐卻說:「無論是主動站起來戰鬥,還是融入這個世界好好生活,都隻是一種選擇。比起被活埋、被淹死,我更願意你能活著。」
女子垂淚,將小姐送出了城門。
這裡,我們隻要再走一程,便能到京城了。
可是就是在這裡,變故突生。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紫燕忽然將小姐攔住。
「小姐,你不能再往前去了。」
「為什麼?」小姐仰頭,看向紫燕。
回答她的是對方的沉默。
然而,遠方馬蹄揚塵,出現的一隊身影回答了她的問題。
家主騎著棗紅神駒,唇角含笑,笑意卻冰冷。
「終日打雀,卻被鶯兒啄了眼。
「七七,想去京城告我的狀,你還沒這個本事。」
小姐沉默了,看向紫燕,她的眼圈漸漸紅了:「為什麼?」
紫燕跪下來,朝她叩首:「小姐,我的哥哥還在河東等我。
「你可知道,還有最後一關,我們就徹底成功了。」
紫燕的嘴唇翕動了下,無聲地掉下淚來。
可她最後隻是說:「小姐,對不起。」
家主揮手而下:「算了,主僕何必敘舊呢,帶回去,慢慢審。」
就這樣,我們的路途在青郡終止。
小姐又被鎖上鐵鏈,關進了籠子裡。
這一回,再沒有人幫她了。
12
我被關在賀家的暗牢裡。
其實是早就習慣了的,因為三年前我也被關進來一次。
暗牢裡雜草叢生,還有碩鼠結伴而過,地上黏膩的痕跡是血與嘔吐物。
那時,家主抽了我十三鞭,寒鐵彎如鉤,把我身上的血肉都鉤下來了。
細碎的血肉附著在骨架上,偶有落下的,被碩鼠搶著啃食了。
萋萋小姐隻看我一眼就哭了。
她扶著欄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道:「鶯兒,鶯兒……」
我抬起臉,朝她笑笑:「萋萋,你別哭。」
是了,小姐說我是她在古代最具有平等意識的人,其實沒說錯。
我和萋萋從小相伴長大,她對我知無不言。
無數個相伴的月夜裡,她跟我絮絮講前世今生,講曾經讀書的她,講那平等而自由的社會。
我是封建時代餘蔭下長成的人,被父母二錢銀子賣給了賀府當奴婢,從此飢飽不分,身世浮沉。
可有一天,有個人突然和我說:「鶯兒,我們都是一樣平等的。在未來的社會,那裡男女地位不分,沒有奴隸,沒有飢餓與壓迫,有的隻是公平與法治、自由而平等。
「我不知道這樣的社會還要多久才能出現,不過,隻要有我在一天,我一定至死捍衛它的存在。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隻要有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堅持,一定會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那些暗香浮動的夜裡,我沉浸在萋萋描繪的那個「世界」裡。
那不是儒家典籍裡的大同,亦不是佛教描繪的極樂。
那是一個,完完全全由人民所創造的世界。
天邊有高樓雕棟拔地而起,地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人民安居樂業、各得其所。
我無條件地相信萋萋和她背後的那些人終將締造這樣的世界。
但是,越來越多的穿越女出現後,家主出手了。
我從小生長在這座佔地千頃的莊子裡,知道這裡的罪惡浸潤每一處。
內院的婢女,都是家主豢養的暗娼,每每來了一批貴客,便要玩死一批。
可憐她們臨死不知,還祈求著家主的眼光。
家主迷信玄學,每每談玄,必定送服丹藥延以養氣。
可那些丹藥,都是用年輕婢女的血煉成的。
我曾撞進一個暗室,看到裡面被鐵鏈鎖住的女子瘦得如骷髏般,哭著求我給她一個了斷。
家主與河東王野心甚大,在地方勾結多年。
這些年,每冒出一個穿越女,他們便暗中放縱,直到她們掏出更多先進的科技,才殺人奪寶。
這樁差事做了許多年,直至到我侍奉的萋萋時,也不例外。
萋萋臨死時,曾悽然對我道:「鶯兒,是我想錯了。我本以為拼盡全力也能獲得一夕曙光,誰知愚昧和血腥終究根植在這片土地裡,這裡根本沒有未來革命的土壤——也許,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而我不過是犯了先知者的錯誤。」
她本是在書院著書傳道,意圖改變古人的認知,卻被家主硬生生逼死了。
逼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我。
當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我立在她跟前,萋萋再也忍不住了。
她朝家主嘶吼道:「放了她!」
家主嘴角含笑:「世上向來沒有易事。若想救人,一命換一命。」
我那傻小姐,不顧我的哀求。
一把火燒了芳草萋萋,換來了鶯兒的命。
家主耗金十兩,把我從死門關拉了回來。
我也曾想自我了結,可每每想到這條命是萋萋換來的,隻好咽下這口氣。
深夜垂淚,我從此與燭影做伴。
直到後來,那個終日痴傻的七小姐忽然恢復了神智,眼神像萋萋一般澄明。
家主說:「鶯兒,這次莫要再犯糊塗了。」
13
其實才開始遇見小姐,我是很高興的。
她沒有如其他穿越女般野心勃勃,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想要顛覆這個世界的意思。
這樣的人,在家主他們看來,應當是毫無威脅的。
既然毫無威脅,自然可以留下一命。
可現在看來,小姐的演技高超,或許連我也騙過了。
她借釣金龜婿為名前去詩會,卻廣泛散布耳熟能詳的詩詞。
若是天下還有其他同袍在,自然能得知。
後來,也許是有了一些收獲。
我瞧詩會的蘇公子,似乎也並沒有那麼簡單。
蓮華郡主,雖然見面時與小姐大吵了一架,但吵得卻極為生硬。
而且我撞見幾次小姐寫信,似乎起筆就是「蓮華親啟」。
小姐和之前的穿越者一般,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直到我看見那個同為女子的「馬夫」,才意識到之前不過是她的偽裝。
前十八位被深埋的穿越女,都被家主安上了一個好聽的名頭——「貞潔烈女」。
何為貞潔烈女?
性忠貞不屈,剛烈萬分,隻為捍衛羅裙下的貞潔。
可從未有人問過她們,願不願。
我終究是那個頑固不化的古人,忘了女性獨立則天地寬,非加外物人則自由。
是小姐讓我看到了更多。
正如她所念的那首詩般——
世態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
世態已經變更了千百次,但隻要人的心中仍有定力,便不會隨波逐流。
我在暗牢裡待了兩天兩夜。
其間,沒有一個人來看我,也沒有人給我喂過水糧。
隻有一道冷冰冰的命令。
「倘若你說出那個女人的藏身之處,便可留下一命。」
可我置之不理。
我隻是靜靜待在黑暗裡,一動也不動。
我在等一個人。
我相信小姐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她穿越千年來到這個世界,一定不是為了簡簡單單地死去。
終於。
在第三天的夜晚,在我幾乎昏厥的半夢半醒之間。
有一抹光亮從暗牢外傳來,一如我和小姐離開時的那個清晨。
有人撥開我蓬亂的發,給我喂了甜水。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冰冰涼涼的。
「傻鶯兒。」
遠方有煙火衝天,焚燒盡整個烏煙瘴氣的賀府。
一如萋萋自焚那日,灼熱而燦亮。
番外
我叫七七,排行第七的七。
沒有人知道,我有個孪生姐姐,也叫萋萋。
在現代的時候,我們是一對歡喜冤家。
姐姐性格溫柔,喜歡看歷史書。而我不著調,喜歡看小說。
我們都討論過這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們穿越到古代,你會做些什麼?
那個時候,姐姐說會傾盡全力拯救那個時代。
我嘛,就簡單很多。
我說我想多見點帥哥, 一飽眼福。
可是有一天。
我們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姐姐遵循了她曾經說的話, 為此努力不懈。
而我,卻放棄了原本的目標。
1
我們不是一個人穿越到古代的。
這個時代真的很奇怪, 並不止我們一個穿越女。
像是時空錯亂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集體穿越來一批。
剛巧我和姐姐穿越來的時候,育嬰堂裡那一屋子裡都是穿越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隻是在這裡,江湖被淡忘了, 大家都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努力。
「讓紅色重現在這片土壤上。」
這樣的願望, 即便後來躍入人海, 也被大家所終身銘記。
河東郡有個大宗族賀氏,平日裡樂善好施,常常收養育嬰院裡的女童。
因為姐姐聰穎好學,她被賀家收養了。
那時, 我好似穿越了,卻並沒有真正穿越。
許是因為原主痴傻,我的意識始終被阻攔在世界外, 沒有融入這個世界。
好在,我和姐姐一胎雙生, 能感應到她所知所想。
我曾無數次感嘆這種奇妙。
卻不知,它會在不久的將來帶來錐心之痛。
2
姐姐死了。
賀家並不像我們想得那樣簡單。
或者說, 古代並不像我們想得那樣簡單。
在這個時代, 嶺南還被瘴氣所環繞, 河西走廊還人跡罕至, 整個大陸呈現封閉的狀態。
底層人民的思維仍然呈現出兩線, 非黑即白。
為了一碗吃的, 甚至能毫不猶豫把恩人賣了。
姐姐之前的穿越者前輩曾在這裡跌過無數次的跟頭。
圍剿穿越女的行動,一如西方中世紀的「獵巫」般, 是這個時代貴族最熱衷的運動。
——賀家主。
「終「」有前輩發明出肥皂玻璃, 有前輩造出火炮與鋼鐵,卻都被賀家主收入囊中。
這些年, 他和河東王一直在地方秘密培植勢力。
隻待時機成熟, 便會攻入京城。
從姐姐開始,便一直開始收集賀家暗地裡招兵買馬的證據。
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我眼睜睜地看著姐姐死在大火裡, 絕望自焚而亡。
我發誓, 終有一日,我要讓這樣的火焰籠罩在整個賀家之上。
於是我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繼續裝瘋賣傻。
我是寫小說的, 古早言情文女主的套路最清楚不過了。
縱然有些浮誇,但好用。
賀家主被我見面一撲,果然放下戒心, 隻讓我身邊那個丫鬟鶯兒看牢我。
鶯兒,我記得她。
她曾經是姐姐身邊的婢女, 知曉她的許多秘密,卻依舊守口如瓶。
隻是後來我的姐姐死了, 她卻安然無恙。
我一邊懷疑她的身份, 一邊屢屢試探。
直到這個丫鬟時常看著我流露出悲傷的眼神, 直到她對家主的命令陽奉陰違。
她是報喜的鳥,卻終日悲啼。
手裡繡著的帕子圖案,隻有芳草萋萋。
我窺見她漠然之下不平靜的內心。
沒關系。
姐姐的意志我會傳達給這個世界。
她臨死前牽掛的鶯兒, 我也會照顧好。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終有一日,我會帶她們回家。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