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求他別去送死,邊塞的戰場奪走了我太多,我不想嚴尋千也成為那裡的一具屍骨。
嚴尋千卻對我的哀求充耳不聞:「我和其他人怎麼能一樣,你一個目光短淺的閨中女子,哪裡懂我的遠大抱負。」
他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就算說破了天也沒用。
可嚴尋千最後還是沒有去成。
因為不想他送死的不隻有我,在他準備進宮請命的前一天,侯夫人一包迷藥下去,直接把人迷暈了三日。
三天時間,陛下早已定下北伐人選,將士們都已在北上的路上了。
嚴尋千的小命保住,被侯夫人重新塞回國子監上學。
三個月後,葉朝雨入宮,被封為貴妃。
嚴尋千一聲不吭,似乎並不在意此事。
直到侯夫人提及我已經及笄,可以成親的那天。
嚴尋千輕佻地晃了晃酒杯,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條登不上臺面的土狗。
「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女,長相和脾性也稱不上優秀,怎麼配得上我堂堂侯府世子。」
「我不是武將,也不想娶一個粗鄙的武將之女。」
侯夫人臉色鐵青地打圓場,說他說的是醉話,讓我別放在心上。
可四目相對,嚴尋千眼中隻有快意和憎惡,哪有半點醉意。
此後三年,他一旦心生鬱氣便會提及此事,怪我毀了他的幸福;等心情好了,又時不時用親事吊著我,想把我訓成一條合乎心意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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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明白,我和嚴尋千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時光。
十歲時那個會用柑橘砸我窗戶,帶我偷溜去夜市的少年,到底和我走散在了時光裡。
這結局讓人有些遺憾。
但我們也隻能這樣了。
7
我答應嚴尋千去取藥,一是為了換回當年定親的信物。
直接說退婚也不是不行,但難免傷了侯府顏面,也徒惹侯夫人傷懷。
二來則是因為,在我爹留下的手札中,我曾看到過有關羅浮山的記載。
我爹行軍打仗多年,在坐上將軍之位前,曾是個落拓瀟灑的俠客。
他說過自己最遺憾的事,便是還未能親眼看遍大齊的每一寸景色,就早早入了朝堂。
我幼年時曾騎在他脖子上誇下海口,說長大後會替他完成這個願望,自己去走遍世間。
可後來,我在這京城做了七年困獸。
少時一對雙刀耍得虎虎生威的少女,成了紅磚綠瓦中的井底之蛙。
我突然想知道,如果我願意走出來,能不能看見這世界之大。
能否不需要別人施舍,我也能找到自己的歸處。
8
為了趕路方便,我褪下了羅裙珠釵,換上了備好的男裝。
一頭烏絲高高束起的那一刻,甚至不需要多加粉飾,鏡中那人便已像極了恣意風流的少年俠客。
而不再是一個日日眼中隻有他人喜怒,逐漸在深閨中枯萎的怨婦。
我按照手札中記載的路徑,一路南下。
對那位大名鼎鼎的葉家小姐,我其實頗有好感。
畢竟她的優秀,可不止在於卓越的外表和挑不出錯的禮儀。
知道自己要取的是葉朝雨救命的草藥,所以我一路求快,並未走官道,而是走了手札中記載的偏僻捷徑。
曾被我束之高閣的雙刀再次被我背在身上,馬背顛簸間,似乎連它們也重拾了舊年的熱血,止不住嗡鳴震顫。
一路太平地進了嶺南。
可要過江時,出了問題。
如今京城春日正盛,是賞花品茗的好時節。
但嶺南正逢汛期,江心浪頭大,沒有船夫願意出船。
要麼我就得浪費這半個月的時間,坐等汛期過去。
要麼就得重新繞路,反而失去了走捷徑的意義。
為難之際,最初拒絕了我的船夫,竟然默默解開麻繩,把手搭在了船尾的橹上。
我:?
不是說危險,不肯出船嗎?
四目相對,船夫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某睇喔,他畀得太多嘞!」
不要以為你不說官話,我就聽不出來你是被金錢打動了!
我剛想放下豪言,表示我也可以。
然後一摸兜,發現原來我不可以。
嚴尋千真有你的,讓我出來替你取藥,結果分幣不掏。
在船夫如有實質的注視下,我若無其事地收回摸錢袋的手。
正打算先離開另想辦法時。
搖橹船上,砸重金包船的那位伸手撩開了簾子。
一雙清冷冷的眸子,隔著嶺南回南天的水霧看向了我。
不待我反應過來,那雙眸子的主人突然笑了。
一瞬間,仿佛是那水墨畫上的仙人活了過來,美得不可方物,卻又帶著讓人不敢褻玩的貴氣。
見我看著他的臉發呆,青年無奈地嘆了口氣,主動朝我招了招手。
「莫要再看了,把人看得怪難為情的。」
「小柳兒,來哥哥這裡。」
9
上葉清塵的船時,我還是很痛快的。
畢竟眼下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但真等我坐到他對面,和他隔著一張茶桌對望時,我又難免有幾分局促。
我連該怎麼稱呼他都拿不準。
順著他的話頭叫哥哥有些過於親昵了。
但直接按照官位叫他右相又難免顯得生疏。
事實上,七年未見,我們也的確稱不上熟稔。
葉清塵是葉閣老的長子,也是葉朝雨的嫡親兄長。
葉家素來忠君,每一代的少家主文韜武略皆需樣樣精通。
葉清塵少時便素有才名,但少年人的臉皮總是薄的,學武藝更看重出招的美感而非實用性。
葉閣老想了一下,直接把葉清塵扔給了我爹,讓我爹這個粗人好好調教一下他。
若真要論輩分,葉清塵其實是要叫我一聲小師姐的。
不過我爹那些個弟子年紀都比我大,葉清塵也比我大了五歲,於是他不叫小師姐,反而和其他人一樣叫我小柳兒,讓我叫他哥哥。
我爹那些弟子中,嚴尋千最討厭的就是葉清塵。
他覺得葉清塵輕佻浮誇,看著就不是靠譜的樣子。
他總是耳提面命:「謝柳妹妹,你記住,葉清塵這種男人一看就是靠不住的,你以後一定要離他遠些!」
其實不用嚴尋千說,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歡葉清塵。
因為他太優秀了,大人們都喜歡誇他。
但難道我不優秀嗎?!我就不是棟梁之材嗎?!
什麼叫好男兒志在四方,好女兒怎麼就不志在四方了?
大人們越是誇葉清塵,我越是覺得這人一定是裝的。
畢竟世上怎麼可能有真的不調皮不貪嘴的人呢?
虛偽!太虛偽了!
也因此,我小時候沒少作弄葉清塵。
不過他太過機智,讓我那些小把戲幾乎沒怎麼成功過。
反倒是我被他一次次抓包,困在樹杈子上上不去下不來,最後隻能服軟叫哥哥,央著他放我下去。
總的來說,我和葉清塵少時的關系絕對稱不上好。
除了他給我帶糕點時,那聲哥哥我是絕不會輕易開口的。
直到七年前我爹娘出事,我最後一次見到葉清塵。
他似乎對我說了些什麼,但我當時悲傷過度,一味躲在嚴尋千懷裡流淚,沒有聽清。
之後我生活的重心逐漸成了嚴尋千,和葉清塵也再沒有見過面。
直至如今。
10
畢竟坐了人家的船,我也不好意思就這麼一直尬著。
我裝出十分會社交的樣子,一臉淡定地:「好巧。」
說完我就咬上了自己的舌頭。
巧個頭。
葉朝雨是他妹妹,用屁股想都知道他也是來找仙草的。
葉清塵卻不覺我說了句廢話,含笑望著我:
「是很巧,難怪老話總說緣分天定。」
啊這。
這話放在異性之間是不是有點過於曖昧了。
我謹慎地沒有接話,就聽葉清塵若無其事地開口問道:
「嶺南多蛇蟲,即便有不同於京城的春光盛景,你應當也不是為了踏青而來的吧?」
他看似隨口發問,我卻不由覺得有幾分羞恥。
這話經不得細想。
皇帝年紀尚輕又無鐵血手腕,在葉清塵坐上右相的位子前,連長平侯都敢和皇帝叫板。
也因此,作為長平侯世子的嚴尋千,從不遮掩自己對葉朝雨的心意。
如今葉朝雨病了,嚴尋千自然坐不住。
我會出現在這兒,自然隻能是來替嚴尋千找仙草的。
這些年,我因嚴尋千遭受了不少嘲笑和白眼,但被那些監生嘲笑時我尚且能忍耐。
可看著面前清風朗月的葉清塵,我下意識不想從他口中也聽見打笑。
或許因為故人本身便代表著一段時光,而葉清塵象徵的,是我九年前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歲月。
我總是希望,起碼在故人眼中,我能不要太辱沒那段歲月。
放在桌下的手攥緊了衣擺,我低頭打著腹稿,想岔開這個話題,便聽葉清塵繼續道:
「自京城至羅浮山,其間隔了無數城池村鎮,每行過一程,便是一段新的風土人情。」
「謝將軍當年的手札雖提過這條捷徑,但他來時未逢春日,所看到的與我們現在經歷的也就不一樣了。」
我怔愣抬頭。
葉清塵笑著給我倒了杯茶,沒有半點權臣的架子:
「記得少時,小柳兒總說要親自跑遍大齊的每一寸國土,用自己的眼去丈量世間萬物,要完善謝將軍的手札。」
「如今恰逢春日,正是你啟程的好時節。」
11
多少年了,那些年少時不知青天高黃地厚時說過的話,本該早就隨流水東逝。
我能記得,是因為我隻能抱著那本手札挨下去。
可連我自己也不敢打包票,說如今的我還有那時的魄力與心氣。
我隻敢先上路,卻不敢想以後。
但葉清塵卻沒把那些話當成孩子的戲言,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間說不上是感動,還是釋然。
看著春江水波蕩漾,我突覺天地遼闊,心口處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機。
七年的確很長,但也不值當我賠上下一個七年。
既然過去已成定局,那就放眼未來,去把握住我的下一個七年。
我接過葉清塵的茶水。
在指尖於杯壁相觸的那一刻,我鄭重道:
「謝謝你,你真的是一個好人。」
為我少時的無禮道歉。
他哪裡虛偽了,他好得很嘞。
葉清塵卻突兀地攥緊了茶杯,不讓我收回手。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對上視線後,葉清塵微笑著松手,仿佛自己剛隻是單純發了下呆。
但正當我要把茶水送進嘴裡,就見他極其不君子不雅致地挑了下眉:
「哥哥給你搭船,還陪你聊天開解你,你給哥哥發好人卡?」
「咳——」
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我咳得有些臉紅。
這人十幾歲時還是頗有幾分文人風骨的,怎麼如今臉皮愈發見長。
12
後面過了江,我和葉清塵也沒分開走。
隻是這人不像是來拼死採藥的,倒真的像是來踏青的。
葉清塵心情好的時候,甚至還會幫借宿的人家除除雜草,當真一副走進民間的好官模樣。
自從和他同行後,連我的速度都莫名慢了下來。
我盯著輿圖:「要不我先走一步?」
葉清塵輕飄飄摁住我:「不著急,多陪哥哥待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