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離前夕,魏讓撞到頭,失去了八年的記憶。
醒來後的他一改往日的冷若冰霜,活潑得像隻小狗。
「真的?你真是我娘子?沒騙我?」
我斟酌再三,還是告訴他:「是……但我們已經約好和離了……」
他頓時眼眶一紅,哭得悽慘:
「不要啊,你別不要我,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頓了頓,小聲說:「你哭一晚上,我考慮一下。」
1
魏讓哭了三天了。
那天落水醒來後,他好像換了一個人。
原本講好的和離,現在全不作數。
胡攪蠻纏,聲淚俱下,說什麼也不讓我走。
我不松口,他就哭。
明明行裝都打點好了,身邊的小廝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動。
丫鬟靜影擔憂地伏在我耳邊:「……姑娘,怎麼辦呀?總不能讓少將軍一直這麼哭下去呀。」
我扶住額,額間青筋直跳,頭疼。
Advertisement
半晌,我忍無可忍地喊:「魏將軍。」
魏讓抹淚的動作滯了一下,沒作聲。
我問:「你要哭到什麼時候?」
魏讓長睫撲朔,哭得更兇:
「……你不是說我們是夫妻嗎?為何你對我稱呼得如此生分?」
我隻好軟了語氣,喚:「魏讓。」
他眼睛一亮:「你喊我名字,你心裡有我。」
「……」
2
我怎麼都想不通,魏讓如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的性情一向冷淡,即便是成婚後,與我的交談也少得可憐。
一月前,我下定決心,將一紙和離書輕輕壓在他的書案邊。
他瞥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他抬起頭,一雙濃黑的眼眸靜靜地凝望著我,似是在等我開口。
我心平氣和地道:「少將軍是良人。隻是我與將軍,確然不大合適。」
成婚三年,相敬如賓,連行房都隻有一次。
說不合適,都算得上委婉。
魏讓沉默了很久。
他偏了偏頭,垂下眼睛,半張臉陷在窗棂落下的陰影裡,看不清晰。
我默默後退兩步,心中不免忐忑他要發難。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讓很輕易地同意了。
他的聲音像一隻紙鳶,極輕,極疲憊,好像風一吹就會崩斷。
「隨你。」
得了魏讓的應允,我開始著手整理行裝。
我滿心歡喜,在輿圖上細細標記和離後要去踏訪的山川河流。
魏讓出現在我身邊的時間卻變多了。
我整理東西的時候,他幾次走來,似乎有話要說。
我心領神會:「將軍放心,東西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三日後我便會離府。」
三日後,魏讓卻出事了。
他的隨衛慌慌張張地來報,說魏讓跌下山崖,砸進深潭,頭磕在溪石上,生死未卜。
大夫踏破門檻,盡心盡力幾番診治,終於搶回了他一條命。
我延後了離府的計劃,想著再照顧他最後一次。
魏讓昏迷數日,不知夢見什麼,一直不太安定。
無奈,我將手伸給他握住。
幾日後,魏讓悠悠轉醒。
他望見伏在榻邊的我,目光移到我們交疊的手上,神色由迷茫到震驚,又到羞赧。
他蜷起指尖,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般不知所措。
「桑以寧!不是,桑、桑姑娘,你……你怎麼在這兒?」
剛睡醒的我一頭霧水,本能地回:「……我是將軍的妻子,不在此處在何處?」
魏讓雙目含緋,脖頸到耳根發燒似的染上紅潮,仿佛頭一回聽聞這件事,詫異得猛坐起來。
「妻子?我和你成……成親了?」
我覺得奇怪,但還是耐心地應答:「是,成親三年了。」
魏讓磕磕巴巴,呼吸急促,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然後「咚」一聲又暈了過去。
3
大夫說,魏讓這是失憶了。
我憂心忡忡:「什麼時候能恢復?」
他老神在在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這個不一定。少則幾天,多則幾年。」
我感到棘手。
這樣一來,我出行的計劃豈不是又要往後延?
春日將臨,家鄉的桃花就快盛開。
自從來了王都,我已經很久沒再回過南境。
我很想再看看漫野桃花的盛景,還想去各處切磋棋藝,但眼下恐怕是難了。
大夫自然不會考慮我。他收拾藥箱,臨走前,不忘對我殷殷囑咐:
「……這病吊詭,需多加觀察。這段時日,還請夫人盡量順著少將軍的意思,以免少將軍受到刺激。」
我點頭應允。
送走大夫後,我獨自坐在榻邊黯然神傷,因為太過專注,沒發現魏讓已經醒來。
直到指尖陡然多了一絲暖意。
我回過神,隻見魏讓小心翼翼地捉住我的手,眼眸明亮地望向我:
「在想什麼?」
我嘆了口氣,說:「你。」
想你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魏讓的耳尖又紅起來。
他低下頭,聲音仿佛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好像做夢。」
我一愣,問:「什麼?」
他湿潤的眼底有掩不住的歡欣,唇角也止不住地上揚:
「我做夢也不敢想,一覺醒來,你就成了我的妻子……我……」
「等等,」我頭疼地打斷他,「你睡醒之前是什麼時候?你現在幾歲?」
他眨眨眼,乖巧地答:「十八。」
魏讓是在二十三歲那年領皇命與我成親的。
成親三年,他現在已經二十六歲。
這樣說來,他失去了八年的記憶。
我擰眉思忖了一會兒,最後告訴他,他失憶了,現在離他記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年。
而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下一瞬,魏讓倏忽靠近。
清冽的氣息纏繞入侵,攻城略地,像覆蓋白雪的甲胄,沾染著微弱的鐵鏽味。
其中卻莫名裹了一絲甜香。
握住我的手難耐一般,寸寸收緊。
他低下頭,碰碰我的鼻尖。
「你是我的妻子……那,我可不可以親你?」
4
魏讓對眼前的狀況接受得太快,反倒讓我手足無措起來。
我停了停,好不容易才重新穩下心緒,拒絕道:「不行。」
魏讓明顯低落下去。
「為什麼不行?」他追問,「我們不是夫妻嗎?」
「總之就是不行。」
以魏讓現在的狀態,解釋起來太過麻煩,我選擇拖延。
他卻顯得很固執:「所以到底為什麼?」
我沒回答的當兒,魏讓毫無徵兆地託起我的手放在側臉。
溫熱透過掌心絲絲縷縷地刺進血脈,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們現在的姿勢十分尷尬。
太近了。
雖然是夫妻,但我與魏讓鮮少有這樣親近的時候。
我甚至很少仔細看他。
魏讓生得很好看,忽略那道橫亙在他左眼的長疤,他有一副少見的清逸容貌。
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魏讓身材高大,虎背蜂腰,周身圍繞著久經殺伐的血氣,即使在現在這樣的時刻也很難掩藏。
此時,他險險停在我跟前,雙目低垂,目光萬分專注。
仿佛一隻等待主人下指令的獵犬。
我有短暫的恍惚。
過去和我在一起的大多時候,魏讓像一張被鎮紙緊緊壓平的生宣,平整、冷淡、死氣沉沉。
偏偏現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鮮活黏膩,毫不退避。
偏偏是這時候。
眼看就要和離了,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心底升起莫名的煩躁,我用力將被握住的手抽回,努力放緩語氣:
「……少將軍先好好養病,我明日再來。」
魏讓沒有動。
他的一隻手掌攥住床榻邊緣,像是一種無聲的阻攔。
我偏過頭,望見他撐在我身側的手臂。
輪廓流暢飽滿,手背泛青的經絡因用力而愈發明顯。
我的身後是如月般彎曲的床欄,雕花凹凸,精致綺麗,隨著我後退硌上我的脊骨,令我如芒在背。
眼前魏讓流露的神色卻極為可憐。
「寧寧,」他低聲喚,「我是不是……讓你不開心了?」
5
大約因為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我有些心軟。
嚴格說來,現在的他還不是那個將我棄之不顧的夫君。
他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不是你的錯。」我嘆了口氣,「你還在生病,養好病再說吧。」
魏讓的眼神重新亮起來。
「是嗎?」他望著我的目光分毫不移,「養好病後就能親你?」
「……」
我被他堵得一時接不上話,略有狼狽地避開目光。
轉回時,卻再次撞上他笑意濃稠的眼眸。
魏讓歪著頭,雙目灼灼,像一頭得逞的小狼。
「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
「我沒這麼說!」
「那你想怎麼說?」他彎起眼,端得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氣勢卻奇異地咄咄逼人,「多說些,我喜歡聽你說話。」
「你……」
我咬住唇,自認非常兇狠地用力剜了他一眼。
魏讓沒作聲。
他愣愣地望著我,呼吸靜止,猛然伸手抓緊了自己的胸口。
我以為他是不舒服,不由得緊張:「怎麼了?」
魏讓看起來快哭了。
他按著心口,誠懇地說:「你生氣的樣子也好好看……」
「……」
我覺得他沒救了。
6
當晚我躺在床上,一閉眼都是魏讓那張不講道理的臉。
現在的魏讓實在太奇怪了。
第二日,我頂著一雙沒睡好的眼,將魏讓的隨衛雲縱喊到了正堂。
雲縱是平日與魏讓在一處最多的人。現下魏讓這個樣子,我隻能試試從他身邊的人入手,打聽些消息。
猶豫著將茶碗蓋在手上撥弄了好幾下後,我緩緩開口:
「少將軍他……以前也像現在這樣嗎?」
「夫人問的是?」
「他的性格,」我輕聲說,「八年前的他,也像這個樣子麼?」
雲縱遲疑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屬下不清楚。」
我有點意外:「你也不清楚?」
「是,」雲縱道,「屬下是從六年前才開始跟著少主的。那時少主從西隼死裡逃生,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行止大約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做不得準。」
我不由得微怔。
六年前,華陽大捷,魏讓凱旋。
說是凱旋,真實情況其實復雜且慘烈。
西隼與華陽那場戰役,華陽死了很多人。
威名赫赫的長樂公主百裡念、善於籌謀的車騎將軍沈完,都死於那一場大戰。
華陽損失慘重,用無數戰士的血淚才終於換得西隼安分下去。
魏家是將門世家,連同魏讓在內的所有人都上了戰場。
戰爭結束後,華陽一度以為魏家人無一生還。
滿門忠烈,舉國同哭。
所有人都記得,魏家人死在西隼那個漫長的冬季,沒有再迎來春天。
直到第二年開春,邊境的農婦在路過自家農田時發現有一個人昏著,過去探了探鼻息,發現是個活人。
好心的農婦將他扶起來,發現他的懷裡緊抱著一個碩大的布包,裡邊滾出三顆頭顱和一塊軍牌。
頭顱腐爛,難以辨認容貌,但魏家軍名揚天下,誰都知道。
那塊軍牌遒勁地刻著六個字:
【遊騎將軍,魏讓】。
7
沒人知道魏讓是怎麼活下來的。
陛下得到消息後,快馬加鞭將魏讓接回王都。
正是這個時候,雲縱與一批隨衛一齊被撥到了魏讓身邊。
那個時候,偌大的魏家除了魏讓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從春季到夏季,雲縱說他看見魏讓整日整日地枯坐在天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