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娘親是個卦姑 4001 2025-02-28 16:44:22

我娘會算命,就是不太靈。


胡老爺家要娶親,請我娘去看八字姻緣,她批「天作之合」。


大婚當日,娘帶我去湊熱鬧。


我親眼看見,馬背上的新郎是隻大公雞。


娘臉色慘白,當夜一病不起。


「娘算了死人的命數,要搭上自個性命。」


臨終前我娘交代我三件事:


一找個帶刀有錢人衝劫、二不可尋仇、三終身不碰卦。


1


我娘是個卦姑,三姑六婆中的一種。


但她算得,不太靈。


姥爺教她是一瞧二嘆三不算,其中一瞧憑眼緣,三不算是國事、孕婦、死人三件碰不得。


可惜我娘長不出胡子,偏偏這二嘆,撫須嘆氣學不會。


佔卜窺天機,越是通靈越準。姥爺將死,耗命燒龜殼給我娘算了一卦。


「無兒無女無牽掛,有財有壽有造化。」


說完卦象,他眼睜得渾圓,撇下我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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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一人孤苦伶仃,日子難過,替自己卜了卦。


卦說,出門東北五裡有玉。


哪有美玉,隻有個哇哇大哭的女嬰。我就說她算得不準。


我娘姓昆,我就叫昆玉。


哎!


姥爺的衣缽,我娘隻繼承個衣袖。


問壽命,我娘說命不久。問姻緣,我娘說緣分淺。


命運好測,人心難算。


求不到要的,那群問卦的就拿我娘出氣,急赤白臉還有人打她!


有回,我娘臉上烏青,垂頭喪氣抱著破掉的卦籃回來。


「今天姜秀才家的卦沒算準,玉玉要的糖,娘沒帶回來,下回吃行不?」


我八歲,聽完這話,氣衝衝跑到姜秀才家門口。


大街上人來人往,我比比畫畫,開始破口大罵。


「我娘通陰陽,知過往。打她,就是打鬼神的臉面!等著吧!今晚就要遭報應!


憑你那摟窯子裡紅姐的手,也能寫出錦繡文章?狗屁東西!考四十年,前年才中秀才,不如給你家狗算算,看看這小畜生能不能高中。」


我罵得,叫一個酣暢淋漓,我跑得,是一個溜之大吉。


等人家來抓時,早沒我影了。


入夜,我悄悄喊上隔壁春姨的兒子,高達達。


「玉玉姐,我幫你行嗎?」達達睡眼惺忪,一臉疑惑。


我打量著比豆芽還細的達達。


「當然成啊!把你家大黃狗也牽上。」


我倆領大黃在街口巷尾轉悠,又讓大黃在姜家門口撒了泡尿,最後達達學了幾聲狗叫。


當夜,全鎮的公狗都跑到秀才家門口。那場面,叫一個狗聲鼎沸,令人敬畏!


第二天,姜秀才眼底烏青,登門致歉。


往後,我娘再怎麼算得不靈,都沒有人敢明面欺負她。


自此,遙水鎮,我比我娘出名。


2


人人都知道,昆卦姑家裡有個女兒,大眼一瞪,雙手叉腰,小嘴吧啦,從不吃虧。


娘總是憂愁:「玉玉啊!你這樣以後沒人敢娶。」


「嫁人有什麼意思,我和娘一樣當個卦姑,我算命可比娘準。」


我娘沒教過我算卦,但我在斷命解籤上隔代遺傳我姥爺,天賦點滿,瞟幾眼就會。


娘拿竹籤滿院子追著我打,這是她第一次打我。


「你不學好,當什麼卦姑,拿命換錢,你姥爺走得早,娘以後沒了,你咋辦!」


打著打著,她又淌淚。


我疼得龇牙咧嘴:「娘,你算得又不靈,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一日內,我挨了兩頓竹籤烤肉。


等我再三保證不碰卦,娘才停手。


她送出去半扇排骨和一隻肥雞,託人在繡坊找師傅教我。


我眼淚汪汪,流到嘴裡,多好的排骨雞,我吃多好。


我捧繡繃,一手繡花針,有模有樣。


隔壁達達來瞧我,崇拜道:「玉玉姐,你繡的鴛鴦泛湖好像哦。」


我白他一眼:「這是清遠雞走地雞,一雞三吃。」


達達是隔壁春姨家的孩子。


春姨一個外來俏寡婦帶著幼子,風言風語比人先在這片土地扎上根。


我娘和春姨,你來我往,半碗油、一把掃帚、兩個女人英雄惜英雄。


特別當我娘給達達算了一卦,那卦特別好。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娘說達達以後會遇見貴人,前程無憂,春姨樂得合不攏嘴。


3


我在繡坊待的第二年,一場倒春寒,鄰居春姨咳疾犯了,先是幾聲輕咳,到猛烈的咳嗽聲一陣接一陣,再到我送春姨的走地雞帕子上暈染出血來。


我娘求神算卦,又拿錢給達達去抓藥。


達達日日跪在春姨床邊照料,可一副副苦藥下去,半點用沒有。


眼瞅春姨不行,來了個英俊公子,說是姓趙。富貴人家派頭,通身綾羅綢緞,連靴上都嵌著雙白玉珠。


趙公子見春姨躺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淚哗哗掉,深情款款地喚她:「媛兒。」


我們才知道,春姨原是大戶人家小姐,叫高春媛,從小與趙公子定了親。可惜後來春媛家道中落,趙公子卻痴心一片,二人婚後琴瑟合鳴,相敬如賓。


但趙家還是看不到她好。


婚後,趙公子赴京趕考,一舉高中。消息回得比人快,那趙家本就不滿意這個破落戶兒媳,又聽聞京城裡有貴女對趙公子一見鍾情。


趁趙公子未回,編由頭將春媛趕出府。又冤枉她不甘寂寞,與家丁私奔了。


趙公子心灰意冷,半推半就迎娶京城貴女。


春媛去了尼姑廟,本想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剃發時,一陣嘔吐才發現自個懷孕。


她在廟裡生下孩子後,變賣首飾南下,來到遙水鎮定居,變成春姨。


而那趙公子受他嶽丈提攜,一路高升樞密院都承旨。官運亨通的趙公子某日醉酒,聽到家裡老僕嘆春媛夫人命苦,發現蹊蹺,盤查下揪出來這樁往事。


現今的趙夫人知書達理,聽到這出戲,寬宏大量請丈夫接她回來,做個平妻。


4


趙公子拿參丸給春姨含著,春姨灰青的面容漸漸紅潤。


他摟著瘦弱的達達說:「好孩子,你受苦了,爹接你們娘倆回去過好日子。」


往日裡嚼舌根的鄉親臉色變得快,個個誇春姨命好,一看就是有福相,誇達達聰明相,將來必定子承父業,高中狀元。


達達掙脫開,關門趕走那些牆頭草。他無助地看看我和我娘,張嘴想講什麼,卻什麼都講不出來。


如果沒有趙公子,他娘就活不下去。


達達和春姨跟著趙公子走了,本來應該等春姨身子再好些的,可趙公子嫌這頹門敗瓦灰多湿氣重,有礙春姨恢復。


道別時,達達眼圈紅紅,拿出一斛珠給我,我不肯收。


「玉玉,你別當卦姑,你等我,等我回來……」


後面的話我沒聽清,懷裡的大黃哀怨地叫起來。


在他爹笑著催促下,達達和春姨離開了,隔壁的屋子空了。


5


後來我的繡品能賣些錢,娘老是數著這些換回來的銅板傻笑。


「玉玉比娘厲害,等我們家玉玉找到個好郎君,娘就算死也瞑目。」


慢慢我掙的錢多起來,娘接的活也少了。


隔壁遙山鎮的富戶胡家有倆兒子,大兒子十七適婚年紀,小兒子十五歲在京遊學。


我十六那年,正月十三,胡家請我娘明日上門,算八字姻緣。


他家大兒子要娶親,對方是李屠戶的女兒,叫李阿念。


娘本來想不去,胡家給得實在多,她想幫我攢點嫁妝,就答應接下這活。


「李屠戶的女兒命好啊!嫁給胡少爺,一輩子吃穿不愁。」


娘關門,還對我感慨。


第二日,娘提著卦籃出門,還讓我多煮些柴火飯,她說遙山鎮傳統,八字般配的話,會賞紅燒蹄膀。


娘提著卦籃回家時,我灶頭的柴火飯剛焖好。


「玉玉,胡家這趟姻緣算得不太準。」娘苦著臉,有些不好意思,「隻給了塊豆腐。」


我接過籃子,低頭瞧眼,白嫩嫩的豆腐配小蔥拌著吃最好。


「好著呢!老話說正月豆腐補肺腑。」


娘才松了口氣。


我摘把鮮嫩的小蔥,切碎,撒在豆腐上,淋半勺醬油和香油,拿筷子這麼一拌。


就著起黃脆鍋巴、香氣騰騰的柴火飯,我們倆一頓風卷殘雲。


娘放下碗,靠著牆,滿足道:「你老說娘算得不準,其實你姥爺算得更不準,他說娘無兒無女無牽掛,可娘有你這個親親閨女,才是真的造化。」


「嗝。娘,你到底給胡家批的什麼八字。」


我打著飽嗝,好奇地問。


「木火夫妻大吉昌,此命天定姻緣良。」


「這不八字合婚嗎?胡家拎不清啊!」


娘也疑惑:「是啊。可能胡家小氣吧。他們過幾日就要成婚,胡家娶親傳統,連牆都重新刷了一遍,正月裡成親也不嫌鞭炮貴。」


6


治平十七年,正月十八,胡家大少爺大婚,迎娶李家女兒。


迎親隊伍敲敲打打,熱鬧的鑼鼓聲傳到我們鎮,娘帶我去看熱鬧。


遠遠地,迎親隊伍近了,鼓樂齊鳴,周圍人聲卻安靜下來。


高頭大馬上哪有什麼俊俏新郎官,是隻披紅綢的錦毛公雞。


公雞轉頭,紅眼珠一動不動盯向我娘。


娘臉色慘白,當夜一病不起。


7


「娘算了死人的命,造孽啊!


「李家女兒,我對不起她。


「死人飯啊!」


娘躺在床上,來來回回嘀咕這幾句。


我害怕極了,她的樣子和那時的春姨一模一樣,可我哪裡去找救命參丸。


我要去請大夫,可娘拉住我直搖頭。


「別費這錢,娘活不成了。昆玉,你跪下!」


我淚流個不停,顫抖著跪下。


「我死後,你把算卦物什埋了,再也別碰。千萬別找胡家麻煩。記住了!」


娘語氣嚴厲,直到我答應,她才緩了神色,讓我把卦籃拿來。


「你姥爺說得對啊!將死之人算卦最通靈,我給玉玉卜最後一卦。」


在龜殼燃起的煙霧裡,我痛哭流涕,這煙燃的是我娘的命。


娘正色道,「娘看見了,玉玉,你好好聽娘說。


「你後年十八,命有大劫,金刀相助,乾坤互補。


「你要找一個佩刀帶錢的幫你擋災!那人命硬,不會害他的。」


娘說完,笑著摸摸我的臉。我拉她的手,泣不成聲。


突然,娘渾身抽搐,她痛苦地朝天叫喊,「我疼啊!娘啊!娘啊!抱抱小燕!」


「娘!」我慟哭,撲上去緊緊抱住她。


治平十七年,正月十八,我沒娘了。


8


棺材鋪正月不開門,我跑了好久,才求到一副薄棺。


胡家的紅綢燈籠高高掛,哪有半點死兒子的恨。


他喜事熱鬧滿鎮瞧,我白事死寂無人曉。


世道有理,窮人無理。


下葬那天,正月裡飄雪。


雪花落在漆黑的棺材上,無聲息化開,滑到地裡,髒透了。


我抱著牌位走,後面跟著大黃,一腳雪半腳泥。


大黃也老了,跟不上人。


我撈起大黃,身上暖烘烘的,它伸出舌頭,舔舔我凍僵的手。


我們仨一道往家還。


9


守喪的四十九天裡,我把遙水鎮的適婚男兒想了個遍。


橋頭南,殘柳寒,瓦屋藍,住著泥瓦匠,錢滿鬥。


瓦刀,有錢,還滿鬥,真是我的如意郎。


人說,遙水鎮的昆家女變了性子,不鬧不吵覓夫婿,昆卦姑泉下有知也瞑目。


泥瓦匠在橋東一戶人家幹活。


我塗了粉,簪了花,包了豬油渣菜包,提了壺酢漿,往橋東走。


三月春寒料峭,錢滿鬥光著腦袋,坐在牆頭砌瓦。我靠牆抬眼瞧他,深窩眼、懸膽鼻、薄肩窄腰,我越看越滿意。


他歇工,看見我,薄唇輕啟。


「咳!幹嘛呢!別偷學,老子不收徒。」


我揚揚手裡的包子,笑顏如花。


「不當你手下人,奴家想當你心上人。」


「嘛玩意!」


錢滿鬥失驚,從牆頭跌下,我一躲,正正好好壓包子上。


他啃著豬油渣菜餅,無奈地問我。


「你老娘讓你找個帶刀有錢的,你就找上了老子。」


我點頭如搗蒜。


他上下打量我,想不通。


「我沒念過書,考不了功名。沒練過拳腳,掙不來軍功。」


「我繡紅花,給你帽上插,郎君俊俏勝過探花郎;隻要郎君夜裡對我好,不當將軍夫人守空房。」


他紅臉又不甘心地問。


「屠夫廚子也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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