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兒子車禍需要輸血的當天,恰逢程家太子爺正在醫院。
血庫告急,他挽起袖子,準備讓護士給他抽血。
我臉色蒼白地拽住他的手,緊張道:「程書嶼他不能捐,讓別人捐!」
男人看向我的眼眸驀然深不見底:「姜致,你到底瞞了我些什麼?」
1
再見程書嶼,是三周前的一個深夜。
我掛上油槍時,幾輛豪車緩緩地駛入了加油站。
「98 加滿,謝謝。」男人聲音微啞,帶著醉酒後的疲倦。
我從代駕手中取過油卡。
按鍵,提槍。
「诶!這不是——」
「這不是姜致嗎!」
略帶驚訝的聲音從旁處響起,隨後是窸窸窣窣對我的辨認。
「我去,好像真是姜致!」
「姜致?哪個姜致?」
「就是那個,甩了程少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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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向車窗裡投來視線,讓我的背脊微僵。
我低頭握著油槍的手攢緊,指尖微微泛白。
沒想到時隔五年後,我會以這種方式與程書嶼再見。
有些猝不及防。
也有些……不合時宜。
有人解釋說:
「我們剛結束完同學聚會,準備加滿油前往下一個地點,沒想到遇見了你。」
「真是好久不見啊姜致!」
看著昔日的同學衣香鬢影,功成名就。
我攏了攏身上的工作衣,站在寒風裡尷尬地笑了笑:「好久不見。」
「姜致,你怎麼在這?」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穿這麼少!」
「既然遇見了,你一會兒要不要跟我們去喝兩杯呀?」
有人對我一連串地疊問。
也有人對他沒耐心地輕吼:
「你傻啊,人一看就在這工作呢,喝喝喝,怎麼不喝死你呢!」
「嘿,你小子!」
兩人嘻嘻哈哈地鬧成了一團,眾人含笑地圍觀。
目光短暫的轉移,終於讓我得了片刻的喘息。
我抬眸盯著油箱,注意力隨著不斷跳動的數字開始變得潰散。
我知道,他們是故意這麼說的。
不光是為了說給我聽,也是為了說給程書嶼聽。
更是為了嘲笑當年我的愚蠢。
——為了區區五萬塊錢,就放棄了前程似錦的程書嶼,另投他人懷抱。
「姜致,你說你當年要是不跟程少分手,現在哪能在這挨凍呢。」
「可不是,要是沒有當年那事,你現在就是這車裡的女主人了。」
「......」
打鬧完,他們又開始回憶起了往昔。
越說越是時間碎裂的痕跡。
反觀話題中心的程書嶼。
他坐在我身前的帕拉梅拉裡,車窗半降,臉上一絲情緒也無。
那雙涼薄如水的眸落在我的身上。
始終不置一詞。
2
時間仿佛一隻藏在黑暗中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間,物走星移。
夜色中,我像是一隻被裝了機械齒輪的布偶,木然地站著。
我感覺我似乎與程書嶼對視了很久。
可當時間摸過我的肩,又告訴我那不過隻是短短的一瞬。
打破這片沉寂的,是程書嶼身旁傳來的女聲。
她似乎剛剛在沉睡,聲音裡帶著一絲困意的迷蒙。
「書嶼,發生什麼事了,外面他們在吵什麼呀?」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精致溫柔的女人。
她坐在程書嶼的另一側。
起身時,我甚至能看見她柔順的發梢拂過他的外衣。
程書嶼微微偏頭回首。
他一改剛才的冷漠,溫和地回應:「沒什麼,遇見了故人而已。」
故人。
輕飄飄的兩個字讓女人感興趣地探出了身子。
她似乎是認出了我,驀地眼前一亮。
「原來你就是姜致啊!」
她對我從容大方一笑:「真是久聞大名!」
我確定,在我的記憶裡,我並不認識眼前這位名叫秦妤的女人。
因而我平靜地聽她向我做了自我介紹。
平靜地看著她眼神略帶挑釁地告訴我:「我是程書嶼的未婚妻。」
「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當年放棄了書嶼,我還不一定能認識這麼好的未婚夫。」
夜風總是寒涼肆意。
程書嶼側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你提這些做什麼,陳年舊事了。」
語氣有些厭煩。
神情倒是沒有苛責的意味。
女人自然是沒有生氣。
她俏皮一笑,不好意思地對我眨了眨眼,像是在對我說:「你看,他就是這個臭脾氣。」
她皮膚白皙,笑起來唇邊有個酒窩,顯得頗為天真可愛。
就連臨走前也不忘滿心好意地問我:
「姜致,你要不要上車跟我們一起去玩會兒?」
「晚點的話我可以讓書嶼送你回家。」
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就讓所有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不經歷生活波折的人總是愛玩這些把戲的。
從前是,現在也是。
我躲開程書嶼再度落在我身上的視線,搖了搖頭。
按照流程將油卡遞給代駕司機後,我輕輕開口:「不了,我下班後還要去接孩子回家。」
3
程書嶼搖上車窗就走了。
回去跟蠻蠻講起時,她有些憤憤不平:
「他憑什麼給你甩臉子!」
「當年要不是因為他,你又怎麼會在那個地方待了三年!」
她氣得語不成句,差點將水杯砸在桌上。
我從她手裡接過杯子,抬手招呼躲在門後的兒子來替我安撫她。
兒子立馬樂顛顛地從房間裡跑出來,抱著她的腿開始奶聲奶氣地撒嬌。
「小姨我好想你呀!」
「小姨你怎麼生氣啦?」
「小姨你別不開心呀!」
「是誰欺負小姨了,嘟嘟去幫你報仇!」
臨末了,兒子滴溜溜的小眼睛一轉,加了句:「實在不行的話,嘟嘟給你表演一個生吞榴蓮也可以哇!」
蠻蠻到底沒忍住笑:「買買買!小姨給你買榴蓮,你可別給小姨演戲了!」
她白了我一眼:「看你教的好兒子,騙吃騙喝的。」
我笑著從她手裡抱過了兒子,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軟肉,懸浮一天的心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了,程書嶼沒問你孩子的事?」
「沒問。」
他能問什麼呢,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在和他分手後的第三個月才發現自己懷了嘟嘟。
「那你為什麼提起孩子?」
「因為他早晚會知道。」
程書嶼會查我的,我太了解他了。
所以我主動提起孩子,讓他誤會我已經結婚生子,這正是我要的結果。
「可他是孩子親生父親這件事——」
「沒事的蠻蠻,」我打斷她,「嘟嘟戶口我改過,就算他往這方面想,也隻會以為我是在騙他。」
他不會對我的事追查到底的。
程書嶼有他自己的驕傲。
畢竟我們分手時曾鬧得那樣不堪。
那時他的朋友都在罵我狠心。
「姜致,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程少他那麼喜歡你,傷還沒好,剛打完鎮痛針就下床跑來見你,你就為了五萬塊錢就這麼對他?」
「外面那麼大雨,他再淋下去會出事的!」
可回應他們的,依舊是我的漠不關心。
我和程書嶼曾經開始得熱烈,後來結束得恨然。
再度提起時,隻有怨懟。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是時間流逝,就能有機會彌補錯過的一切與遺憾。
這個道理,我在那三年的牢獄裡早已吸煙刻肺。
況且就算現在程書嶼知道了一切又能如何?
又能有什麼影響?
想起今日在車裡見到的身影。
我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忍住眼角酸澀。
「蠻蠻,他有未婚妻了。」
「他們的感情很好。」
「我和他,早就是過去了。」
4
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通過蠻蠻的多方幫助,我終於獲得了一份在高爾夫球場兼職的高時薪工作。
加油站是我出獄後上面根據我的情況給予的政策性幫助。
平日裡隻要安排妥當,是可以保證生活的。
但對於一個媽媽來說,總是會想著——多一點,掙得再多一點。
隻要再多一點點,我就可以給嘟嘟買他最喜歡吃的榴蓮。
其實從獄裡出來以後,我的求職之路並不順利。
每每入職前背調,我都會被 HR 單獨找去洽談。
「——對不起,我們公司不收有前科的職員。」
在過去的兩年裡,我刷過盤子,端過碗。
扛過水泥,去過夜場。
也細數過如何一周吃兩塊錢一把的鹽水煮掛面。
我沒有因為三年與社會脫節的迷茫垮掉。
也沒有因為身體的疲憊垮掉。
更沒有因為精神上的折磨垮掉。
可唯一讓我崩潰的是——我第一次發現嘟嘟偷了我放在櫃子裡的錢。
嘟嘟比一般的孩子發育得要晚。
三歲多的孩子手裡拿著錢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花。
他隻會將其捏在手裡像天女散花一樣扔著,嘴裡含糊不清地模仿著什麼。
聽了好幾遍,辨認了好幾遍。
我才明白,他是在跟我說:「那天……鄰居哥哥……這樣,這樣、買、買好多吃的!」
「好多好吃的媽媽!」
我很難形容那一刻我的悲鳴。
隻記得腦海中嗡的一聲炸響,劈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等到我回過神來時,已經抱著懵懂的兒子哭到泣不成聲,哭到心髒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後來,我就辭掉了一切零工,帶著嘟嘟搬離了那幢三百一個月的合租公寓。
小時候媽媽給我講孟母三遷的故事時我不懂。
我嫌東嫌西,覺得孟母真是矯情。
直到我有了嘟嘟,我發現在一張沒有父母陪伴的白紙上作畫竟是如此容易。
於是我改變了努力掙錢的想法,盡我所能地陪著兒子長大。
雖然我不是什麼哲學家,我的人生也並不成功。
但我會告訴我的兒子,生活中的哪些應該與那些不應該。
而蠻蠻,就在我牽著兒子手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又哭又笑地指著我的鼻子痛罵:「姜致,你這個壞女人,你還知道回來!」
她啊,就是這麼個暴脾氣。
5
老師說,兒子在學校裡跟人打架了。
我頂著領班厭煩的臉色,又道了幾聲歉,連忙換下衣服往幼兒園的方向趕去。
我以為上次的加油站一別,我和程書嶼不會再有任何的交集。
沒想到趕到學校,看見的就是兒子哭紅著眼瞪著他的畫面。
確切地說,是瞪著躲在程書嶼背後的小男孩。
我將兒子抱進懷裡,聽著老師給我講著來龍去脈。
可能是程書嶼身上的氣場太強,也可能是有錢有勢總能讓人歪曲一切。
老師的語氣裡多少帶了些偏頗。
起因是那個男孩罵嘟嘟是「野種」,是「沒有爹的孩子」。
後來又提到了我——「我媽媽說了,你媽媽就是出來賣的!」
這個年齡段孩子的語言體系大多源於家庭。
那男孩的父母我見過。
之前參加親子日的時候,因為男的多看了我兩眼,就被他老婆劈頭蓋臉痛罵了一頓,還對夏天穿著短褲的我冷嘲熱諷。
那時蠻蠻就在我的旁邊。
她一向是個護我的。
蠻蠻將兩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甚至氣得女人當場背過氣被送進了醫院。
想來,這也便是上次次事件的「後果」。
隻是不知道,程書嶼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嘟嘟和那孩子廝打在了一起,不小心撞掉了男孩的一顆乳牙。
因而自我進來起目光就落在我身上的程書嶼緩緩啟唇。
「你兒子?」
「是。」
沉默。
持續的沉默......
僵持到老師都堆起笑意低迎上來,開始向我介紹程書嶼。
我這才知道。
原來小男孩是他未婚妻親戚家的孩子。
怪不得他會在這裡。
「那個,嘟嘟媽媽,你兒子將別家孩子打傷了,咱先不提教育問題——」老師隻字不提那個男孩的問題。
「孩子的父親呢?」程書嶼視她不見,開口打斷。
他在問我。
「死了。」
「那個人?」
「對。」
他問的是當年我和他分手時,我胡亂編造的那個人。
沉默。
又是沉默。
沉默到程書嶼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
不過兩分鍾後,他突然站了起來。
隻見他拽過躲在他身後的小男孩,走到了嘟嘟面前。
隨後俯下身,語帶譏諷:「那他沒有說錯,你確實是個野種。」
我驀地抬頭看向他,看到他唇角抹出的冰冷弧度。
那一刻出離憤怒。
我猛然抬手扇了上去,對著他冷笑:「你又是哪個野爹生出來的野種?」
這一掌的威力似乎很大。
不光扇偏了程書嶼的頭,也扇出了老師尖銳的爆鳴聲。
辦公室裡亂成了一團。
我轉身抱起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6
蠻蠻揚聲:「他親口對著嘟嘟這麼說的?」
「嗯。」我抱著熟睡的兒子示意她小點聲。
蠻蠻嗤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她氣極反笑:「我真想看看程書嶼知道嘟嘟是他兒子後會是什麼樣的嘴臉!」
「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我將兒子放回屋,關上門輕輕說道。
7
我給兒子轉了幼兒園。
新的朋友,新的環境。
他沒再受到任何來自同齡人的指責。
但程書嶼找到我新工作的地方。
8
經理讓我去給他當專屬球童。
「可以讓小劉替我去嗎?」
「行啊,」經理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客人親自點了你的名,你要不想去,就辭職回家吧!」
我抿了抿唇,低頭對他道了歉,轉身去了貴賓廳。
程書嶼坐在沙發上吸煙。
見我進來,他指了指擱置在茶幾上的文件。
我走過去,蹲下,翻了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