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燒火丫鬟的第十年,我聽說洛邑來了位貴人,尋找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公主年十五,梅花胎記,絨線紅符牌。
這正是我的襁褓舊物。
第二天,我要去認親,卻被推入水中溺亡。
侯府六小姐搶走信物,成為金尊玉貴的明珠公主。
再睜眼。
六小姐的下人正在搜查丫鬟床鋪。
「小姐的紅符牌丟了。
「誰偷的,還不趕緊交出來?」
1
永寧侯府眼見著沒落了。
十年前,我隨養母善氏初入侯府,雕梁畫棟中花系金鈴,竹枝懸玉,隻為聽個風聲吹動的琳琅響。
如今一晃十年,侯府隻剩虛職,門上掛的匾都掉了漆,隻留兩個褪色的大白紗燈,慘淡地照著開了縫的大青磚。
這一切,都是六小姐回府帶來的。
我將其稱之為「厄運」。
府上窮了,下人們的戾氣也更重,六小姐的丫鬟踢翻箱籠,掀飛床鋪。
Advertisement
「小姐的紅符牌丟了。
「誰偷的,還不趕緊交出來?」
那幾雙眼睛陰惻惻地盯著我。
我知道,我重生在了被害死的前一晚。
前世,我沒有透露我也有一枚紅符牌,丫鬟們表面上作罷。
第二天,我帶著信物出府認親,卻被推入湖中溺死。
六小姐拿上紅符牌,頂替我身份,成了帝後失而復得的明珠公主,備受寵愛。
我則沉屍湖底,無人問津。
作為魂魄,我圍觀了六小姐冒牌公主的一生。
鳳凰還巢,巢卻有鳩。
兩隻鳩狼狽為奸,害死了真鳳凰。
於是。
這一世的我主動掏出信物,殷勤道:
「姐姐們,我有一枚家傳的紅符牌。
「六小姐若要急用,可以拿走。」
紅符牌不是什麼稀罕物,時人多求來庇佑平安康健。每逢節令,都喜歡佩戴在身。
我這一枚是烏沉木打造,看著不起眼。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紋路天然,珍奇貴重。
第二天,洛邑官員要設宴接待那位京城來的貴人。屆時貴女雲集,正是當眾認親的好時候。
六小姐打得好算盤。
這一世,我成全她。
因為,五天後,京師還會來一位貴人。
他手持皇後信物,也在尋找流落民間的公主。
我等的正是他。
2
第二日,六小姐出門赴宴。
日暮時分,她回來了,馬車後赫赫揚揚跟著大批人,還有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騎馬隨行。
她的冒牌計劃得逞了。
這浩浩蕩蕩,分明已是公主儀仗。
男子好相貌,緋紅袍襯得眉目如畫,一雙眼看向六小姐時,更有情意濃。
他殷勤掀起簾子:
「公主,這些年您受苦了。
「前面路滑,讓微臣扶您過去。」
一雙纖手,指如撥弦,在那緊實的臂膀上撥弄。
丫鬟們紛紛紅了臉。
六小姐顯然很得意。
「明遠伯,那本宮……就勞煩你了。」
這就是京師來的貴人——明遠伯谷宜春,他是奉嘉妤公主之命來的。
在小小的洛邑,他實在是個出色的男人。
上輩子,六小姐順理成章愛上他,並與嘉妤公主一道,害死了我的生母——皇後娘娘。
3
經過谷宜春認證,六小姐的公主身份坐穩了。
她會殺我,以絕後患。
二人相挽踏進垂花門時,我已背著包裹從狗洞鑽出侯府。
臉抹黑,發絞斷,牙上塗了大蒜汁,我在乞兒堆裡混著。
三日前,六小姐就已經命人封鎖洛邑城門。如今,守衛拿著我的畫像,一一核對出城之人。
街上亦有混混在找我。
「這丫頭偷了侯府貴重物品,按照律法直接打死即可。
「六小姐說了,每人賞銀三十兩!
「哦不,不是六小姐,是公主殿下金口玉言!」
乞兒堆太臭,來人直接略過。
我提心吊膽混過三天。
霜降那天,城隍廟裡多了一個男人。
我夜叩廟門。
「世子爺,還記得丫鬟緹青嗎?」
4
燭火明滅,男人表情陰鸷,他手中把玩著一柄匕首。
「你是善嬤嬤的女兒?」
養母善氏,曾短暫做過永寧侯府世子爺的廚娘,她做出的膳食,不同於洛邑之重味,善取食物鮮美。
世子爺傅熹年很愛吃。
他多次賞賜養母。
如今,一晃七八年,永寧侯府沒了那位謙謙君子的世子爺,宮裡卻多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傅太監。
他再不回侯府。
「皇後娘娘流落民間的女兒,竟然是你。」
他是聰明人。
善嬤嬤做的膳食,同皇後宮中小廚房一模一樣,就連包子有幾條褶,糕點中幾顆堅果,烤雞肚子裡幾朵菌菇都不曾錯。
她藏著掖著養大的那個女孩——我,身份必定不一般。
我應了。
「紅符牌已被六小姐搶走,谷宜春大張旗鼓為她認了證。
「現在,洛邑都知她是真公主。
「我隻有一枚梅花胎記可以自證。」
傅熹年很謹慎。
他用清水擦拭我的胎記,沒擦掉,又掏出一瓶宮中秘藥,棉棒蘸塗。
一刻鍾後,梅花胎記黯淡,露出一枚金色胎記,形如金龍。
「五爪……金龍。」
這就是皇後當年不得不將公主隱匿在外的原因。
國師早有言:
「二龍不能相見。」
若是皇帝知曉此事,公主必然性命不保。
傅熹年神情激動。
「您真是公主殿下!
「奴才不負娘娘重託,把您找到了。」
我錯愕地看著胎記,燭火溫度烘烤,它很快又回到舊日梅花狀。
宮中防偽手段,果然甚多。
「皇後娘娘隻放出兩條信息,一是紅符牌,二是梅花胎記,這金龍印,誰都不知。
「谷宜春認下的傅小媛是冒牌貨,他自己也清楚。但他背後的主子是嘉妤公主,一向與娘娘不和,樂得添堵。」
提起傅小媛,他眼中生恨。
「沒準兩人已勾搭在一起。
「公主,洛邑危險,請您和微臣即刻返京。」
他拿出皇後的信物——一個雙面繡荷包,正面看是梅花,反面看是金龍,正如我胎記一般。
「世子爺,不著急。
「洛邑城已被傅小媛把控,你現在出城,谷宜春必定知曉你有所獲,即便我扮作隨行人員,也插翅難逃。
「等他們走了,我們再啟程。
「屆時,您在他們眼裡就是挖地三尺而不得寶的手下敗將,自然不會起疑。」
傅熹年看我的眼神,終於多了一絲敬重。
燒火的十年,我按照養母善氏遺囑,看了很多書,並沒有把腦子也燒掉。
5
一旬後,洛邑城送走了傅小媛和谷宜春。
浩浩蕩蕩的人馬。
搬空永寧侯府所有家當。
傅熹年站在侯府門口,出神地看著那對被風吹爛的大白紗燈。
勳貴之家,不過數年,竟敗落至此。
「公主,您去看看還有什麼收拾的?」
「你不進去?」我問他。
他戴著黑色鬥篷,下意識緊了緊,自嘲一笑。
「我已是廢人,有何面目見父親,就讓他以為我死了吧。
「五妹也怕我,看見我就嚇掉魂。
「我是該死的。」
長街空寂,從黑桐大門往外數的第五塊大青磚,上面跪過六小姐。
一切的厄運,都是從那開始的。
6
侯府本來隻有五位小姐,無論嫡庶,都由侯夫人一起教養。她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教出來的女兒們都很溫雅,待下人也和善。
十年前,養母善氏帶我賣身為奴。
夫人和小姐們還給了我見面禮,一顆銀花生,五顆銀豆子。
「緹青五歲,和我這些女兒們差不多,可願意來做個伴讀?」
夫人慈愛垂問。
養母善氏卻一臉驚慌,把我往身後掖了掖。
「緹青鄉野丫頭,不知禮數,不敢擔此重任。」
她隻願意帶我去灶房燒火。
不讓我接觸任何主子,怕人認出我身份。
小孩子天性好動,待不住。
傍晚,養母悄悄帶我出去買糖葫蘆。
六小姐就是那時出現的。
7
她亦是五六歲。
直挺挺地跪在侯府門前,身邊躺著一具軟綿綿的女人屍體。
她說,死了的女人是侯爺外室。
她自己是侯爺親生女兒。
她說,侯爺曾許諾接母女二人入府,卻失信而逃,讓她母親鬱鬱而死。
她僱人抬了母親屍體,西行十來天,來到洛邑。就是為了完成母親生前遺願——踏入永寧侯府。
「父親,久聞您是驍勇善戰的大英雄,怎能忘卻誓言,拋下亡妻幼女?
「難不成,皇上都誇贊忠勇無雙的永寧侯竟是個薄情寡義的小人?
「這……豈不是欺君之罪?」
五六歲的女孩子,講出來的話比訟師還尖利。當時朝野攻伐頻繁,這些話若被有心人做文章,侯府沒罪也得變成大罪。
聞者落淚。
聽者傷心。
六小姐的哭聲綿長幽怨,她擺弄著那女人慘白的四肢,一聲哭爹一聲喊娘。
圍觀人群開始罵永寧侯府涼薄,罵侯夫人善妒,逼得母女倆沒了活路。
侯府最終開口,讓那女屍和女孩進了門。
養母偷偷跟我說:
「那個小丫頭,眼中深沉世故,一點也不像五六歲,倒像是宮裡那種挑事精……
「奇了怪……不大對勁。
「緹青,你乖乖的,以後見了她要躲。」
我是躲不開的。
十年間,侯夫人和五位小姐一一為她所害。
十年後,我亦被她推入水中而死。
這一世,我活了,但侯府已經毀掉。
站在我身邊的傅熹年就是一個慘痛例子。
武將之家的世子爺。
最終變成一個太監,上陣殺敵抑或金榜題名,已成隔世雲煙,遙不可及。
此生隻能跪伏在深宮。
他恨極了傅小媛。
8
我一個人進入侯府。
偌大的府邸,已然沒了人影,得臉的丫鬟小廝都跟著六小姐去往京師,隻有幾個老嬤嬤,佝偻著腰背,還在給永寧侯和傻女兒送吃食。
永寧侯說不上是很好的父親。
他常年在外徵戰,甫一回府,就讓家裡的女人們大了肚子。十個月後呱呱墜地,那時他已在千裡外的北疆,不聞嬰兒啼。
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這樣生出來的。
孩子們大了,有些各自的崢嶸模樣,他才記得清排行和面容。
「大丫頭個子高,適合舞刀弄槍。
「二丫頭手指長,彈琴也好。
「三丫頭四丫頭五丫頭是一母同胞的三胞胎,圓圓臉兒,爹爹實在是分不清,饒了爹爹。」
世子爺傅熹年,年齡最大。
他走文人科舉之路,每日手不釋卷,見了母親妹妹總是拱手作揖、之乎者也,帽子上的镤頭被樹枝掛住,惹得大家笑個不停。
他脾氣好,一點也不惱,順勢把帽上插滿花。
「兒子今日也學古人,彩衣娛親。」
永寧侯笑得胡子亂顫。
他也說不上是很壞的父親。
他給個子高的大丫頭親手打了一柄紅纓槍,扶她上北疆運來的矮矮棗紅馬,給女兒當馬夫。
他為給二丫頭換古琴孤譜,抵出自己隨身帶的保命玉佩,下晌就摔了五個跟頭。
躺在床上養傷時,三四五這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爬上他身,把胡子染成各種顏色,編成一條一條的小辮子。
他不惱,也不許夫人惱。
「不愧是我的女兒們,膽氣足,也染得好!
「小孩子嘛,夫人莫氣~」
六小姐入府時,隻有五六歲,烏溜溜的青梅眼,睫毛上掛著淚珠,像青天下的水稻田,好相貌,惹人憐。
永寧侯卻一下子沒了笑臉。
他面容冷峻,叮囑夫人。
「我走後,你們都離她遠些。
「放到府中最偏僻角落即可。
「她母親……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