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良臣難為:獨不見 3903 2025-01-22 17:02:07

她冷哼一聲,白了我一眼,譏諷我:


「不敢,我可不敢和您比,皇後娘娘您日日香粉珍珠保養著,您放心,您年輕著呢。」


我笑:「也對,昨天李翰還說我和剛嫁給他時一樣。」


她哽了一句,然後就笑出來:


「你和陛下,還真是恩愛,讓人豔羨呢。」


她頓了頓,語調變得蒼涼起來:


「你還記得他們嗎,記得你的父母,你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姐、五姐嗎?你高高在上,坐在這個位置上享受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沈七,你的良心痛嗎?」


我怎麼會不記得他們呢。


我是沈家最小的一位姑娘。


可是這麼多年,我這短短的一生,身邊的人已經都走了個幹淨了。


父母去大哥殤。


二哥早逝三哥早亡。


四姐悽涼客死他族屍骨無殓。


五姐遠赴和親音訊全無。


六哥江湖飄零蹤跡渺茫。


隻有我,隻有我坐在一國之後的位置上,享了十ṱũₚ七年的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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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日深夜輾轉反側痛哭流涕。


在這個位置上強撐了十七年,是因為我二哥對我說的一番話。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了。


我二哥和三哥繼承沈家衣缽,在戰場上殺敵。


那時先帝已經去世。


李翰繼位,內政無憂,大梁舉傾國之力對抗外辱。


我二哥十三歲就有小諸葛之稱,他主謀略,三哥主武。


五姐和六哥也在軍營裡待著,北方有他們坐鎮,捷報連連。


我三哥受重傷差點救不過來的那一年。


我退下皇後的鳳袍,衝到前線,換上鎧甲握著長槍泣不成聲。


我對二哥說:「二哥,我要和你們一起。」


二哥沒有笑我,我是他帶大的。


我們沈家,除了四姐因為身體孱弱的原因,其餘個個善武。


二哥悲憫地望著我,摸著我的發頂,他說:「小七,二哥知道你心裡苦。」


所有的防線在那刻傾瀉,誰知道呢。


我根本不想坐在那個位置上,我是沈家人,沈家魂。


我不想每天瓊樓玉宇,珍馐玉盤。


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膽地守在寂寥的後宮等前線的消息。


我多想陪在他們身邊,和他們一起出生入死,一起並肩作戰,一起同甘共苦。


我們是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啊。


二哥沒有罵我沒有說我,他隻和我說:


「小七,你知道為什麼當年先帝指婚,我和父親卻選了你嫁入皇家嗎?」


「你四姐身體弱但心較比幹多一竅,過猶不及,她太玲瓏剔透不適合皇家,你五姐粗枝大葉也不適合,隻有你,你是我一手帶大的,二哥知道你心性最為堅韌,知道分寸。」


「不是要陪在我們身邊才算同甘共苦,小七,皇家不好待,陛下的心思也不好猜,你在後宮穩了,沈家的根基才能穩。」


後來三哥脫險之後,我就回去了。


我一直不明白我二哥的這句話,我在想他是不是未雨綢繆。


在我的心裡,李翰這一生,都不會變成先帝那個樣子的。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人心是最善變的東西。


8


這場戰爭持續了五年。


女真人趕回去後,剩下的就是我沈家了。


御前小德子偷偷給我遞消息。


說李翰容忍不了我二哥的時候,我還不信。


那時候我懷著瑜月,生頌之難產大概給李翰留下不少陰影。


他大概怕暗生變故讓我心悸胎動。


所以在動手之前,他沒有瞞著我,他就坐在正德殿的正中央。


在吃午飯的時候語氣極淡地告訴我,他說:「小七,我容不下沈穆了。」


我沒問他為什麼,因為我知道。


大梁和女真的最後一役,我二哥一念之差,心軟放走了女真族的三殿下完顏禎。


這件事往大了說,算通敵賣國的程度了。


大梁政權漸穩的這些年,沈家政敵沒少拿這件事彈劾我二哥。


小德子偷偷給我遞消息那晚,我連夜潛入沈府。


找到我二哥,讓他想想退路,他當時正窩在屋檐上喝酒,聽到我的話就笑了。


他看著天上的圓月,低低地念:「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什麼時候了還在念詩,我急得不行,打斷他。


可他豎起食指在唇邊低低噓了一聲,然後笑著指掛在檐上的圓月,說:


「小七,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


他閉上眼,一陣風拂過,他說:「你聽今晚的風。」


我聽不懂,後來他笑著對我說:


「沒事,你回宮去吧,我心裡有數。」


我相信了他。


然後李翰給了我兩個選項。


一個是辭官歸隱的奏章,一個是一杯見血封喉的毒酒。


他讓我二哥選,算是給沈家的體面。


我親自帶著這兩樣東西去的。


我根本沒給他鳩酒。


我將那封奏章攤在二哥的桌前,我哭著哀求他。


可他岿然不動,我哭了很久,最後他溫和地望著我。


和我說:「小七,你給二哥倒杯茶來。」


我不肯,後來有人給他倒,他沒喝。


隻是一直望著我,最後我抖著手給他斟了那杯茶。


他欣慰地望著我,說:「小七,你長大了。」


從李翰給我那兩個選擇的時候。


我就知道,他沒想過讓我二哥活。


而我二哥,他也沒想過第二條路。


他死了,沈家才能萬全,才能沒有汙點。


大家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卻偏偏還要做場體面的戲。


我都知道,我親自來,不過是為了親自送他。


我想,我那樣清風霽月的二哥,他不能死在別人的手裡。


如果真的要選,他最疼愛的小七親自來送他,他應當是很欣慰的。


二哥喝下那杯茶不久後開始發作,唇邊的血一點點地溢出來。


我將他抱在懷裡,問他:「為什麼二哥,你為什麼要放走完顏楨,他是女真人啊。」


他沒回答我,眼神漸漸地渙散。


嘴裡翻來覆去念著那句關山月,最後他摸著我的頭。


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說:「小七,你乖。」


我在那瞬間失聲,大悲無淚,大悟無聲。


我仰天想痛哭一場,大聲嘶叫,可痛到極點,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在那刻失語,嗓子裡哽著一塊東西,死死地堵在那裡。


我一滴淚都流不下來,最後是聞訊趕來的葛慄推開門。


替我悽厲地喊出那聲「二哥」。


後來我一遍一遍地去讀那首《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徵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闲。


我翻來覆去地念。


最後隻能想,不知道長風吹度的另一邊玉門關。


是誰讓我二哥夜夜嘆息未應闲。


9


二哥的死讓我堵住了朝堂上眾人的嘴。


人人都說我深明大義,親手處置兄長。


沈家還是那個忠君報國的沈家。


他們日子過得好了,都忘記了。


如今這安穩盛世,是誰嘔心瀝血給他們打下的。


二哥死,是為了我三哥,為了我五姐和六哥。


為了沈家的百年名聲和基業。


我親自動手,是為了沈家的根基,沈家的根基啊。


可誰能想到,我們的犧牲都是一場空呢。


我三哥根本撐不住了,五年的戰爭讓他遍體鱗傷,內傷難愈。


他一直強撐著裝作沒事的樣子。


二哥死了之後,他就撐不下去了,一頭倒下去。


養到同年冬,也走了。


三哥死的時候我剛生下瑜月,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李翰來見我的時候,我失語症突然好了。


和他說了自從我二哥死後的第一句話。


我問他:「李翰,你開心了嗎?」


他站在我床邊,眼睛一眨,淚就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


他也有太多的情緒想發泄,最後那痛苦隱忍在唇齒間。


他隻回我:「小七,朕心裡也苦。」


我知道他苦,這個百廢待興的江山像個重擔,全扛在他的肩上。


內政還要均衡各大世家勢力。


朝堂Ṭů₌後朝行差踏錯一步就是一錯再錯,萬劫不復。


可是他苦,我們這些人,哪個又不苦?


葛慄問我的良心痛不痛,怎麼能不痛呢。


我日日希望死去的人是我,不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這樣我就不會日日在深夜痛哭,輾轉反側痛苦到極致夜夜難眠。


二哥叫我乖,他怎麼能不țũₐ知道。


這世上,隻有被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他們對我,真的太殘忍。


我情緒低迷,葛慄沒有久待,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想,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隻想找個故人,在臨死前,敘敘舊。


我在當夜開始不停咳血。


整個夙延殿燈火通明,所有御醫都列次站在旁邊,束手無策。


李翰對他們發脾氣,我在清醒的間隙中死死地抓著頌之的手,死死地盯著他。


一說話嘴裡的血就不停地流,我執拗地艱難地出聲,我說:


「你五姨——」


這三個字他就懂了,他紅著眼眶,將手放在我的手背上。


鄭重其事地許下諾言,一字一句地說:


「阿娘,你放心,有生之年,五姨活著我必將她全須全尾地接回來Ṫŭ̀₅,五姨若是不在了,她的每一寸骸骨,即使是搜遍整個北方蠻夷地盤,我也會將她殓屍收骨回大梁。」


我終於安心闔上眼,五姐是我這一生永遠的痛。


當年大梁逼退女真,又三年,北方蠻夷聯合卷土重來。


大梁正是國力空虛、休養生息的時候。


實在不能再強弩之末地舉傾國之力再去應付一場戰爭了。


大梁的百姓們也苦。


蠻夷讓我五姐去和親,那些個蠻夷似乎就認準了我沈家的人。


我五姐一手長槍使得出神入化。


在和親前,那些人擔心我五姐的武功。


所以要求廢了我五姐的經脈。


硬拼隻會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我不知道那群蠻夷以這個為幌子是不是在針對沈家人。


可我們賭不起,也不能用大梁百姓的命去賭。


大梁的青壯年在戰爭中已經死了不少了。


我們實在不能再有戰爭了,所以我五姐答應了。


我那個在戰場上威名赫赫不墜沈家名聲的五姐。


在臨去和親的前三個月,院子和我四姐一樣,彌漫著苦藥味。


她曾經馳騁戰場百裡面色不改。


後來走上半裡路她就面色蒼白,虛弱得要人攙扶。


最後在臨走前我去送她,她上轎前一刻還在問我:


「小七,你說四姐要是知道我還是步了她的後塵,她會不會很難過。」


我泣不成聲。


我這一生,這樣沒用,誰也保不住,誰也護不住,好像隻知道哭。


後來我隻慶幸二哥走得早。


他走的時候,一定是以為,他用命給我們鋪了這麼久這麼長的路。


他的這些弟弟妹妹們啊,一定會健健康康順順遂遂地無憂到百年。


真好,走得早也好,這樣他就不會傷心了。


我閉上眼,眼淚順著眼角一點一點地流。


我撐不下去了,可我還是死死地撐著。


也不知道在等什麼,後來李翰走到我床前。


他的淚一滴一滴地滴在我手上,說:「小七,孩子不用擔心。」


「如果有下輩子,再嫁給我好不好,我們做對普通人家的夫妻,耕田織布,平平淡淡的就好。」


我在心裡笑,下輩子啊。


下輩子太遠,我不想去想。


若是真的有,我隻希望我還是我爹娘的女兒。


我有四個哥哥,兩個姐姐,無論是什麼身份,我都是樂意的。


意識漸漸模糊,我還強忍著咬牙不肯松力。


最後不知道是誰,塞了一枚銅錢到我手心裡。


我聽見李翰哽咽的聲音,他說:


「小七,子駿報平安的銅錢送來了,你安心去吧,別強撐著了。」


我慢慢摩挲著手中的銅錢,那口氣徹底松下來。


我終於笑出來。


六哥啊六哥,是小七對不起你。


這次,你讓讓我,就讓我先走吧。


我含笑閉上眼。


我想,我可以安心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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