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寅撩起她鬃間的碎發,指腹摩挲著耳垂,與溫存的動作呈對比的,是他右手緊握著的匕首,鋒利尖銳,泛著森寒的冷芒。
他似是在安慰:「閉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何渠眼前一片血紅,她聽到皮膚割裂的響聲,被男人一雙寬厚的大手穩穩地剝離面部,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
覓兒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抬眼看見這血淋淋的一幕,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聖女自幼由他一手撫養長大,在天下人的眼中與他有師徒之誼,情同父女,若是二人結合,必然引得朝堂爭論,百姓不恥。
程寅如何忍心讓愛人遭受非議,所以,他將她的臉與憂姬交換,巧妙地置換了二人的身份。
此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下人端來新的水,他在水中將手上的血跡洗淨,蹲下身輕撫她的臉頰,目光居然是平靜而溫和的,「這方是你原本的模樣,你該是歡喜的。」
皇帝聖駕親臨,何渠恢復了聖女的身份,理應相迎。
大抵是婚期將近的緣故,程寅一貫淡漠的臉上多了些生氣,他站在樓閣上,著一襲絳紫色長袍,與皇帝一同倚窗而立。
龍章鳳姿,貴不可言。
天高日暖,竹林蒼翠,那樣和煦的春風吹拂過肩頭,程寅一雙狹長幽暗的眸子看向她的時候,何渠有一瞬間的恍惚。
多少年了,他的容顏沒有一分一毫的變化,時光如同凝結在了他身上。
這個人,這雙眼,仿佛依舊是她幼時親近信賴的模樣。
當年周朝將傾,是國師以一己之力擊退敵軍,護衛了城中萬千百姓免遭塗炭,是以程寅地位之尊崇,連皇帝見了也要矮他三分。
他屬意將憂姬冊封為正一品禾昌郡主,如此一來,既使得皇家與國師更為親近,也給予了憂姬皇妹的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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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昌?」憂姬似是有些愣神。
皇帝笑道:「正是。」
程寅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他品了口案幾上的茶,語調輕慢地道:「既是我的夫人,即便無甚品階,也無人敢對她不敬。」
皇帝面上笑意稍滯,仍是頷首附和道:「……那是自然。」
憂姬卻微抬下颌,滿意道:「禾昌這個封號我很是歡喜,程哥哥,你便應了皇上吧。」
程寅望著她,眸色沉暗。
五、
皇帝走後,憂姬纏著他的胳膊小聲與他耳語,程寅面色不虞,並不像以往那樣溫和縱容。
憂姬怔了一怔,低聲喃喃,「你果真還是不願意娶我的是嗎?」
她豁然起身,指向一旁默然獨坐不聞他人事的何渠,難掩恨意,「見到那副臉孔又回到了她身上,你便動搖了對不對?」
程寅眉心微擰,「憂姬。」
「若你要證明給我看。」憂姬悽然笑道,「就將她打入水牢,待我和你大婚完了再將她放出來。」
「她如今既恢復了聖女身份,你便是耍性子,也該顧忌著些國師府的顏面。」程寅隱有不悅。
「隻不過在水牢關上個把月而已,你還心疼了?」憂姬眼波如水,隱隱含著悽惶之色,「程哥哥,你說過會補償我的。這句話,加上前世你足說了兩回,轉眼間卻又被其他女人蠱惑了心智嗎?」
程寅見不得她難過,總會讓他想起那些不堪的,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
「若你肯回到我身邊,我會傾盡所能對你好。」這句誓言默默埋在心頭,埋了許多年,不曾說給她聽。
「她不過是我為盛你魂魄所用的傀儡。」程寅語氣稍緩,「一個容器罷了,你大可不必與她置氣。」
「若隻是一個無用的傀儡,便是任我處置又如何?也好叫她長些記性,別忘了誰是才正主,誰又是冒牌貨。」
後面這兩句話,憂姬特意加了重音,目光凌厲地瞧向程寅。
程寅便不再開口。
「將她押入水牢。」憂姬命令下人,嘲諷地瞥了何渠一眼。
何渠近乎執拗地看著程寅,那個人的表情無一絲一毫的松動。
他過去待她能有多寬懷溫厚,現如今就能有多殘忍冷漠。
何渠被關在水牢裡的二十幾日中,程寅前來探望過她一次。
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那張袒露在外的臉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水蛭。一隻隻吸飽了血,脫落回水中,眨眼間又有新的螞蟥填補空隙。
程寅大概是來看看她有沒有失血而亡的。
他似乎說了些什麼。
何渠眯縫著眼睛,隻瞧見他薄唇翕動,耳朵裡嗡嗡作響,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並不能聽得清聲音。
她的手腳Ŧŭ̀⁰被鎖鏈所束縛,動彈不能。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還會痛痒紅腫,縱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減半分,何渠隻能咬爛舌頭,用直衝腦門的尖銳疼痛轉移注意力。
太冷了,連血液都流得格外緩慢。
到了第三日,從胸口生出玉質的溫潤感受,絲絲縷縷的匯入四肢百骸。
得益於此,何渠靈臺一片清明。
她心中揣測,這水蛭大約有致幻的作用,叫她看到了許多荒誕古怪,又似曾相識的景象。
清醒時再欲深究,卻什麼也記不起了。
程寅從隨行的婢女手中接過藥碗,親自下了水池,扣著何渠的下颌灌入她口中。
「這是給聖女補血續命用的,每日午夜服下一帖,不得延誤。」
語畢,程寅拖著一身沉甸甸的湿服,步履倉皇地出了牢門。
獄卒發覺,他的臉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聖女還要蒼白。
六、
何渠被放出來的時候,憂姬與程寅已是成婚在即。
憂姬臨時改了主意,要讓她以聖女的身份,親眼看著他們拜堂成親,步入洞房。
好讓她徹徹底底死心。
這實在有些多此一舉,因為就在何渠出水牢的當日,皇帝便下旨要將她納為貴妃,而聖女之位,將由新的幼女繼任。
何渠忽然明白,程寅為何不惜讓憂姬承受換臉之痛,也要置換她與憂姬的身份。
國師是不老仙身,聖女卻是肉體凡胎,若是衰老病死,未免有失國體,是以歷屆聖女都是正值芳華的少女,年齡大了便要同尋常婦人一般,嫁做人妻。
聖女之尊,求娶之人上至帝王,下至達官顯貴。
何渠那具身體,已經二十三歲了啊。
他怎會舍得將辛苦救回來的戀人,拱手相讓呢。
覓兒不清楚她這段時日的去向,隻覺她整整瘦了一圈,愈發形銷骨立,身子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連皮膚都是極病態的蒼白。
她禁不住紅了眼眶,「聖女,可又是國師對您做了什麼……」
何渠牽了牽唇,拭去她眼角的淚,「我這不還好端端活著呢嘛,你哭什麼。」
是啊,活著。
哪有那麼些錚錚傲骨,寧死不辱,若是能活,拼了命也要活著。
「待聖上接您進宮便好了……待聖上接您進宮便好了。」
夜色漸濃,說是替她去端滋補的烏雞參湯的覓兒遲遲未歸,何渠擔心她被刁難,起身去尋。
明日便是國師的大喜之日,府內的侍衛都撤走了,換上了武藝更為高深的暗衛,埋伏於各個隱秘處。何渠一路行至主院,竟是一個人也沒見到。
水流潺潺,何渠耳聰目明,注意到一個人影屈起一條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頭上,遙遙望著憂姬的寢宮,揣著酒罐子對月獨酌。
他聽到動靜,轉頭看過來,臉上還帶著幾分未來得及掩飾的傷懷。
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場脫靴給何渠的男子。
江洺神色一凜,連忙起身給何渠行了個常禮。
何渠臉上凝起笑容,「清風明月飲濁酒,江侍衛好雅興。」
江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和,隻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原本對這位人傳廣施善行的聖女是存著幾分敬畏的。
但隨侍程寅左右的這段時日,卻聽聞她對偏院那位名喚憂姬的姑娘百般刁難,酷刑加身,心裡面很難不生出些芥蒂。
兩人之間的氣氛正僵,忽聽夜鳥驚起,院內傳出女子短促的吟哦。
江洺臉色一變,幾步竄到門邊,正要推的時候,被何渠給攔下了,「诶,不可,裡頭住的是國師未過門的妻子,你想做什麼?」
江洺雙頰微紅,急急地張口辯駁,「我是擔心……」
何渠不等他說完,一腳蹬在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借力攀上了院牆。這一瞧之下甚覺有趣,她怎麼也沒想到,還真有人敢惦記程寅的媳婦兒。
憂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祭壇上,衣裳已經脫得七七八八,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
而祭臺下站著個男人,一身夜行衣包裹嚴實,正低頭與她說些什麼。
院子裡靜得出奇,程寅外出與朝中官員喝酒,直至現在還沒回來。那淫賊顯然是圖謀已久,掐準了時機,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汙新娘,好讓一國之師蒙羞。
隻待天一亮,僕從湧入這院子,憂姬滿身被蹂躪後的痕跡就叫所有人看了去。
她翻牆而入,江洺緊隨其後,望見這一幕,雙目赤紅,撸起袖子就想衝上去救人,何渠拉住他。
「別莽撞。」
江洺扭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忍下了。
離得近了,方聽到那淫賊口中在嘀嘀咕咕些什麼。
「你以前不是厲害得很嗎,這一世竟無用至此。」淫賊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面無表情將我從頭到腳鄙夷奚落一通,惹得我跳腳發怒,結果竟也如尋常姑娘家一般隻會哭哭啼啼,真是無趣。」
江洺心亂如麻,見何渠抬目觀看,竟興致勃勃,耐著性子低聲詢問:「聖女是否有把握制服那歹人?」
何渠說:「急什麼,這不還沒開始嗎。」
江洺:「……」
淫賊嘮叨完,用一把短刃挑開憂姬的腰帶,剝開衣衫,露出白嫩的肚皮,而刀尖一轉,劃至憂姬臍下二寸,正欲再向下。江洺左腳發力,騰躍而至,一柄銀劍的劍刃擦著淫賊的臉頰掠過。
何渠嘆了口氣,慢吞吞站起身隨他走去。
她眉清目冷,再加上身材瘦長,隨意地披著一件外袍,行止間自有一股模糊性別的蕭疏軒舉之氣。
江洺擔心憂姬的安危,放不開手腳,隻能被淫賊牽著鼻子走。長劍很快被打飛,折斷了的劍頭拐了個彎,回射進了他的肩胛骨。
淫賊嘴角微勾,正欲補上一刀,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沒用的,憂姬與國師情投意合,早非處子。」
「!」她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
淫賊受驚不小,猛然回身,大掌含著澎湃的力量重重地擊打在何渠胸口,另一隻手則將匕首推入了她腹部。
何渠喉頭一甜,險些吐出一口血,虧得咽得及時。
她卻輕巧地笑了笑,在淫賊驚疑不定的注視下,袖下的手指暗甩,一片葉子裹挾著風聲割破他胸口的衣服刺入心髒。
淫賊腳下一顫,「這一招……莫非是你?」
他愣怔地望著她一陣,又看向祭臺上的憂姬,「怨不得……我竟尋錯了人。」
他表情幾番變化,不顧嘴裡湧出的鮮血,倏而大笑出聲,「那程寅妄自尊大,自以為能從天道手底下留人,卻未料到反被天道戲弄了一把,錯把魚目當珍珠,我真想瞧瞧他得知真相時追悔莫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