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京娘點她的小鼻子。
「饞丫頭。」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突聽見一個威嚴的老婦聲音響起。
「京娘,你帶著元元和外人糾纏什麼?進屋去。」
我心中大震。這聲音我雖從未聽聞,但此刻響起,卻如鼠遇貓、蛇逢鷹,直覺告訴我,危險來了!
一頭華發、不怒自威的老夫人被丫鬟扶著從影壁後轉過來。
京娘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牽著元元,匆匆到後面去了。
我低著頭跪倒在地。
「劉姑娘,你好大的膽子。」
老夫人冷冰冰地說。
「妾並非有意撞見老夫人和夫人一行,實屬巧合。」
「你既歸於蘭辭多年,當謹守本分,不可生事。你身份如此低賤,不可汙了侯府血脈。若還有什麼痴心妄想,當誅。」
丫鬟上前,訓練有素地正反打了我兩記耳光。
「小懲大誡,好自為之吧。」
說罷,她便扶著丫鬟的手走了。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瞧過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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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坐在地上,撫著腫脹發熱的臉頰,心中反而沒有了任何情緒。
王嬤嬤一聲不吭攙著我回了家。
入夜後,世子來了。
他收起了溫和親切的笑模樣,嚴肅地看著我。
「聽說你今天衝撞了母親?」
我雖覺得心累,但也不得不為自己辯上幾分。
「蘇蘇萬萬不敢。隻是偶遇。妾去給松梅庵的師傅們送些糕點,沒想到老夫人、夫人帶著元元在庵裡上香,這才……」
「事已至此,無須多言了。」
他打斷了我,皺著ṱṻₜ眉,手指輕叩桌面,一副為難的樣子。
「如若沒有今天的事,哪怕你在靖安胡同錦衣玉食住一輩子,母親都不會過問。但你見了元元,給了她吃食,讓她留下了印象,就是隱患。
「有一就有二,京娘又是個面軟心慈的,難保你存了再見孩子的心思,打擾元元的生活。母親對你不再信任,蘇蘇。」
他果斷地說:
「永寧你不能待了。」
離開永寧?
離開世子?
離開我的女兒?
我眼眶炙熱,死死咬住嘴唇才控制住嗚咽聲,跪倒在地,哀哀地看著世子。
此刻,他如此高高在上,手掌翻覆間便能主宰我的命。
如蝼蟻一樣,令人輕賤唾棄的命。
「妾知錯,求世子高抬貴手,莫要逐妾出去!妾……妾此生再也不見元瑛小姐便是!」
世子長嘆一聲。
「母親是何等人物,早就問出,是王嬤嬤向我的小廝打探她老人家帶京娘和元元上香的行蹤。蘇蘇,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他無奈地看著我。
「你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母親隻是讓我把你送出永寧,已是看在元元份上,不願手上沾了她生母的血。
「我已命人收拾細軟,另有兩千兩銀票,你貼身收好,莫要露了財招禍端。我在江州尚有一處宅院,你可去那裡安身。王嬤嬤自願和你一起走,我再撥兩個身強力壯的隨從護送你們。母親嚴令,不叫你看到永寧的太陽,你們一行,趁著夜深,走吧。」
世子事母至孝,能在老夫人威壓之下為我籌謀至此,我心知此事已絕無回緩的餘地。隻恨自己愚蠢至極,隻因思女心切,竟敢在侯府掌事人面前班門弄斧耍弄心計,最終落得如此境地!
我伏下身去,深深磕了頭。
再抬起頭來,臉上淚水已幹。
「世子救妾於水火,如此深恩,今生無以為報。如今緣分已盡,無論身在何處,妾必將以殘生行善事,為世子和元瑛小姐積福報。」
世子眼眶晶瑩,嘴唇顫抖了幾下,終究沒再說什麼。隻是掩面揮手,叫我退下。
我,王嬤嬤,並著世子給的兩個隨從,趁著夜色出了城。
我離開了永寧。
04
不幾日,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河津渡口。
運河從南到北奔湧而至,氣勢恢宏。河津水深風靜,正是天然良港、交通樞紐,南來北往船隻如梭,河面分外繁忙。
我們要從這裡坐船南下,去永昌侯府在江州的別業安身。
當天夜裡,王嬤嬤親自下廚,整治了四色美味小菜,並河津渡有名的龍泉酒,慰勞兩位隨從大哥。
一色蝦油豆腐,取陳蝦油將豆腐炒至金黃酥松,加蔥、椒、香蕈、木耳再煨透。
一色空心肉圓,將細嫩豬肉剁碎成團,用凍豬油一小團作餡放在團內蒸,豬油受熱滲入肉餡中,團子便空心。
一色家常煎魚,勝在現捕河鮮,肉質新鮮彈嫩,煎至外殼黃脆,最適合下酒。
一色黃芽菜炒雞,起油鍋將雞塊生炒,加酒滾一回,加秋油滾一回,芽菜鮮嫩,雞肉脫骨。
不愧是宮裡嬤嬤的手藝,雖是暫住,各色調料用具不全,所做菜餚依然色香味俱全,吃得兩位大哥停不下來。王嬤嬤在旁頻頻勸酒,不一會兒,兩人便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當夜,我和嬤嬤便登上客船,向北而行。
半個月後,船在豐城靠岸。我們稍加休整,又走陸路,向極北的苦寒之地——寧古塔出發。
我沒有按照世子籌劃的路線前往江州,而是走了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一路向北,把溫軟旖旎、繁花似錦的江南拋諸腦後,奔向偏遠苦寒的塞北。
因為我又有了身孕。
這一回,我要拼盡全力,保住我的孩子。
生下元元後,我傷了元氣,世子曾私下延請御醫為我把脈,各家大夫均斷定我再也無法生育。
是以老夫人沒有阻止世子繼續到靖安胡同來,也沒有對我下狠手以絕後患。
她隻是不想我繼續混淆侯府高貴的血脈,並不想要我的命。
我不能再生,對侯府,對世子,對元元,對我自己,都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誰知世事難料,元元三歲生辰前,我竟又有了身孕!
我深知這個孩子到來對我隻有兇險,毫無裨益,打算想個法子悄悄落了胎。誰知卻被王嬤嬤看出端倪,她粗通醫理,直言若是強行落了這一胎,必然一屍兩命、母子俱亡。
我若生下這個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如元元一樣,老夫人抱走孩子,給他找一個新的,體面的母親。
可是她不會再放縱我。
孩子生下來的時刻,就是我生命的盡頭。
我不想死。
我得離開永寧,擺脫侯府的掣肘。
世子公事繁忙,來得不勤,完全沒有察覺我身體的變化。
我讓王嬤嬤故意去跟他的隨從搭訕,知道了老夫人和京娘要帶著元元去松梅庵的消息。
我在那裡見到了魂牽夢縈的女兒。
我的元元。
她那麼漂亮,那麼精美,被教養得那麼好,舉手投足間活脫脫是一個小號的京娘。
她沒有吃過我的一口奶,我們的血肉聯系在剪斷臍帶那一刻就已經斷絕了,她是許京娘和鄭蘭辭的女兒。
能再看她一眼,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哪怕當時老夫人打殺了我,我也瞑目了。
老夫人又一次放過了我。
我對這位老人,心中充滿矛盾的情緒。
一方面,恨她囿於門第之見、目無下塵,迫使我骨肉分離,一方面,又敬重她心地仁慈,不肯草菅人命。
還有京娘。她從未視我為敵,反憐我貧弱,真心看待我的女兒,離開永寧的那夜,她派人悄悄送來三千兩銀票,並一塊翡翠觀音墜子。
墜子是她娘ťũₒ家之物,她的親哥哥鎮守江州府,若有難事,她叫我拿著信物求上門去,必受蔭庇。
如果世間有觀音,想來應與京娘一般無二。
命運雖無情,誰又能說不曾憐惜我分毫。
我必須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05
我和王嬤嬤私下商量去處。天下雖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何處是歸途。
嬤嬤道:「姑娘如果不怕冷,就去我的家鄉吧。」
嬤嬤的家在寧古塔,那裡是我朝的邊關極北之地,也是流放犯人之地。雖夏日短暫,氣候寒冷,但四季分明,景色極美。雖與永寧交通不便,但邊貿發達,異國人往來甚眾,極是熱鬧。當年嬤嬤作為陪嫁侍女,跟著還是總兵家小姐的淑太嫔,一路風雪趕到永寧,進了宮。
嬤嬤擦著眼淚:「我以為這輩子沒機會回家鄉了,沒想到……感謝姑娘成全。」
因我身懷有孕,我們一路走走停停,三個多月後到達寧古塔。從永寧出發時尚是暮春,如今已是深秋。天氣清涼,天藍似洗,樹葉一片金黃橙紅,正是永寧看不到的絕美景色。
嬤嬤的親人早已散去,我們便稱作母女,去官府立了女戶,又賃了一間二進的小宅院,就此安居下來。
跟嬤嬤記憶中一樣ṱûⁱ,寧古塔雖遠離朝廷、傳訊艱難、交通閉塞,但邊境貿易如火如荼,每逢初一十五互市,許多金發藍眼的胡人便拿出牛奶、牛肉、毛皮來換我朝的布匹、糧食、瓷器等。
我和嬤嬤便在集市上賣些吃食。寧古塔盛產土豆,個大綿軟,粉質細膩,入口香甜,我們將土豆搗成泥,加入新鮮碎肉,油煎至兩面黃脆,再刷上嬤嬤秘制的醬料,香飄十裡。土豆肉餅美味可口,吃起來方便又便宜,很是受歡迎,每次出攤便排起長隊,供不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