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於是,溫筠當眾拒絕了此事。朝堂上的臣子們據理力爭,甚至有人以頭撞柱威脅,都沒能讓他改變主意。
溫筠拒絕和親後,在御書房的時間更長了。
他瘦了許多,眼窩發黑,下巴邊的青茬都來不及剃。
看著這樣的溫筠,我隻覺得心下愈發難受。
後來前線節節敗退,遼國佔了幽州。
他們闖進幽州後,先是瘋了一般滿城找女子,在奸汙之後,放火屠城。
有些運氣好的跑了出來,大部分的人永遠留在了幽州,成為灰燼。
這些事情,溫筠沒讓人和玉寧說。
可那些老臣總能設法讓玉寧知道。
近來玉寧總是出神,驍兒也神情恍惚,每每夜晚總拿了長劍跑去武場。
在溫筠掩在龍袍下的身體愈發瘦削時,玉寧突然跪在了大臣下朝的路上。
「懇求皇兄,準許我遠嫁遼國。」
9
滿朝文武皆在,嘈雜的宮門口忽然一片死寂。
還是溫筠先開了口:「公主近來身體不適,怕是燒糊塗了。」
「還不立刻將公主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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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作勢要去拉玉寧,玉寧揮手甩開他們,筆直地跪在那裡。
「本公主沒有生病,本公主清醒得很。」
她看向了溫筠,語聲鏗鏘,句句清晰入耳。
「皇兄,幽州被佔,遼人屠城,連不到車轱轆高的孩童也被殘殺殆盡。幽州的火燒了整整十日,不止燒掉了多少性命。」
「今日他們佔的是幽州,明日呢?舉兵南下,下一個是濱州、明州,還是冀州、豫州?我若不嫁,還有多少黎民流離失所,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玉寧的眼眶有些泛紅,像是邊疆的鮮血濺上了她的眼尾。
「皇兄,記得以前我和你說過的惠芳嬸?她給了我二兩銀子,讓我吃了一個月的藥。她和阿姐一樣,也是個頂頂好的人。可她也死了,死在了幽州那場屠殺裡。」
「她家阿虎給阿姐去了封信,阿姐沒讓我知道,可我還是偷偷看了。」
「他們玷汙了惠芳嬸,砍掉她的四肢,斬下她的頭顱。那屋子裡好多好多的女屍,阿虎連哪個是他娘都不知道。」
她擦幹眼淚,倔強地仰起頭望著溫筠:「皇兄,我是公主,既受天下之養,就該回饋天下百姓,換大楚太平。」
她重重磕頭,磕破了皮:「求皇兄讓我去和親。」
溫筠鐵青著臉別過頭,似是不忍再看。
可玉寧卻一遍遍磕頭,磕得額上有淤青,也有殘血:「皇兄一日不肯,我便磕上一日,磕到皇兄答應為止。」
秋風蕭瑟,吹得人心惶惶。
在人群看不見的角落,十六歲的少年雙手捂住臉頰,發出困獸一樣的低吼聲。
那是和親公主的心上人。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那些臣子齊刷刷跪了一地,就這麼跪在溫筠面前。
「公主大義!求皇上準許公主和親!」
「公主大義!求皇上準許公主和親!」
……
溫筠再也沒有退路。
他蹲下身按住玉寧的肩膀:「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皇兄,我想得很清楚,讓我去吧。」
「我給你拖延時間,你壯大兵力,日後讓他們乖乖送我回來。」
溫筠的眼眶紅了,他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張了張口,終究隻能啞聲說了句:
「好。」
「謝皇兄成全。」她斂裙跪拜,而後回眸,看向了人群後的少年。
她朝著他笑,晃動著手上的相思子手串。
他也擠出一個笑,可是秋風太潮,吹得他滿臉是水。
10
那天回去,溫筠想朝玉寧發脾氣,問她為什麼要自作主張。
可看著她額上的傷和蒼白的臉,終究是心疼地說不出責備的話。
「你不是怕冷嗎?遼國那麼冷。」
她笑嘻嘻地挽著溫筠的手:「皇兄多給我備點厚袄子呀。我要粉色的,有太陽味道的那種。」
我忍住哽咽:「可你不是怕孤單嗎?你怎麼舍得啊?」
玉寧抱住了我:「所以阿姐要常常和我書信往來。」
她是個通透的姑娘,總能安慰好自己。
溫筠封她為護國長公主,給她備了厚厚的嫁妝。
嫁衣做好的那天,他看看玉寧,又看看驍兒,終究是搖了搖頭。
公主和親,需要使臣護送。
這使臣是誰,前朝討論得不可開交。
他們擬了許多人選,一番爭執過後,溫筠一個也沒選。
他墨筆一揮,寫下了兩個字:
「元驍。」
11
驍兒送玉寧出嫁。
玉寧聽後笑著點了點頭:「此行慢點走,將近一個月。我還能再見他一個月,真好啊。」
我也想去送玉寧,玉寧卻拒絕了。
她給我披上外衫:「阿姐,你別折騰,驍哥送我就好。」
「你幫我陪陪皇兄,好嗎?他明明心裡也難受,可什麼都說不了。」
她拉著我的手,蹭著我的掌心:「阿姐,再給我做一次面湯吧。以後去了遼國,我就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雞蛋面了。」
「傻子,我聽說遼國那邊的面食可好吃了,保準比我做的還好吃。」
玉寧聽了後很高興。
她啟程的前一天,我們四個人圍在圓桌邊吃雞蛋面。
四個人都默默無言。
玉寧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像是以後再也吃不到一樣。
「不會比阿姐做的好吃。阿姐的面,是家的味道。」
玉寧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
今天的雞蛋面太鹹了,又鹹又苦,一點也不好吃。
難吃得溫筠捂住臉,肩膀顫抖不已。
我第一次看見溫筠哭。他發不出一點聲音,指縫卻一片鹹湿。
「哭什麼呢?是不是怕想我啊?」
「想我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如果天上掛著明月,那就是我也在想你們。」
她笑得沒心沒肺,可最後哭得跌坐在地的也是她。
這個晚上,好像沒有皇上公主,沒有貴人下人,隻有四個愛掉眼淚的可憐蟲。
我和溫筠送到了京郊,剩下的路交給驍兒來送。
回去後,溫筠神情恍惚,差點被門檻絆倒。
我扶住了他,他嘔出一口鮮血,歪倒在我懷裡。
醒來後,溫筠和我說了很多的話,從小時候說到他二十三歲。
說玉寧從小就嬌蠻任性,喜歡綾羅綢緞,喜歡鮮豔的東西。
說玉寧護短。他被先帝罰不許進食,玉寧偷偷在身上塞了個熱饅頭給他。
後半夜溫筠起了高燒,人都燒迷糊了。
一會把我認成他娘,哭著說:「母妃,對不起,我沒護好妹妹。」
一會知道我是元笙,緊緊抱著我:「阿笙,你做朕的皇後好不好?」
恍惚的他以為玉寧沒走,在半夢半醒之間傾訴著對我的愛意。
後來溫筠病好之後,人卻沉默了起來,那晚的事絕口不提。
在一個十五的夜裡,溫筠突然約著我出了宮。
12
溫筠一副尋常書生打扮,和我一起穿梭在街巷之中。
今日不禁夜,街上人來人往,商販在吆喝,娘子在還價。
天下腳下,最是繁華。戰火沒燒到這裡,他們都在過著平凡的小日子。
溫筠從小孩手裡買了桂花釵簪到我的發上,又和我一起放了盞河燈。
今夜的圓月不羞澀,笑嘻嘻地擠破雲層,擠到人前。
溫筠說:「你看,玉寧想我們了。」
他又說:「阿笙,我該娶妻了。」
他語氣平淡,我的心卻莫名提了起來。
我們一起坐在河邊,看著花燈載著心願越飄越遠。
我託腮問他:「是娶哪家的姑娘呀?」
「靖國公府的大小姐。」
溫筠的聲音辨不出喜怒,像在聊天氣一樣平靜:「他們說,她秀外慧中,蕙質蘭心,會是個賢妻。」
「那恭喜皇上了。」我向他道喜。
「阿笙,我想過娶我喜歡的姑娘。」溫筠轉頭看向了我,笑著緩緩搖頭,「可是我沒有辦法。」
「江東王蠢蠢欲動,若是和靖國公勾結,隻怕又要內戰了。」
「阿笙,玉寧為了大楚能遠嫁和親,我隻是娶個國公的女兒而已。和她比起來,我已經幸福太多了,不該抱怨的。」
溫筠一邊在笑,一邊捻著袖口:「你說,對不對呀?」
可他並不想要我的回答。
他笑得好苦啊:「阿笙,我本來想在婚事上任性一回的。可玉寧和親那日,我就知道,萬般事由不得我做主。」
他湊近了我,長長的睫毛落在我的頰上:「我可以抱抱你嗎?」
遠處的花燈像是水裡的星星,揉皺了一池平靜。
我聽見自己說:「好。」
溫筠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我。
很輕很輕,若不是我的肩上衣裳湿了,我幾乎感受不到這淺嘗輒止的擁抱。
他匆匆離了身,縮回手,仿佛生怕褻瀆了我。
「阿笙,還有件事情,朕想問問你。」
他用漾了一池春水的眸子望定了我:「你願不願……」
那時,我在想,若他再問我願不願意入宮為妃,我該如何回答?
十六歲的元笙,從容地搖頭拒絕。
二十三歲的元笙,沉溺在他的溫柔裡,想過要答應。
可他沒有問我這個問題。
「你願不願意入前朝為官?以阿笙的才能,做個小小的尚儀太過可惜。你可以入朝為官,輔佐朕治理河山。」
我一時愕然:「大楚從未有女子入朝。」
「大楚從未勝過遼國,可朕要收復失地,將遼人打回老家。」
「大楚從未有女子入朝,可總有第一個人出現。阿笙,你不想試試嗎?」
這幾年,我將尚儀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溫筠談政事時也不避著我,有時還會過問我的看法。
隻是我沒想過,他存了這個心思。
就像七年前,他問我要不要入宮做女官一樣。
這次,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依然點了點頭。
「好。」
12
後宮迎來了它的女主人。
靖國公之女,陸沅。
陸沅入宮之後,與我見過一面。
我聽說她身邊的嬤嬤提醒她:「娘娘小心這元大人,她和皇上之前可傳過不少風言風語呢。」
陸沅鬢邊簪著朵鳶尾花:「是嗎?」
結果第二次見面,她就將我請進了長春宮中。
長春宮廢了好多年,她一來,便有了生機。
陸沅在長春宮裡親自播種,種滿了藍色的鳶尾。
她也沒有為難我,隻是和我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
陸沅舉止得體,端莊持重,倒是和傳言中一模一樣。
後來見面次數多了,我發現她會在長春宮裡偷偷藏酒,她不喜歡女紅針線,一柄紅纓槍能舞得虎虎生風。
吃多了酒,她的話就會變得很多。
「那日約你聊天,隻是我太寂寞了。這宮中沒有女子和我談天。」
端莊的皇後一扯裙裾,大馬金刀地坐下:「去他的皇後,誰想當皇後啊?」
「要不是怕我爹心術不正,怕他和勞什子江東王勾結,我才不入宮呢!」
陸沅說著,朝我招了招手:「我爹總催我和皇上要和孩子,可他不知道,我和皇上至今都沒有圓房。」
「啊?皇上他……不行嗎?」
陸沅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敢造謠皇上,膽子倒很大嘛。不是他不行,是他不想,我也不願。」
「所以阿笙,如果你們有情,你可以和他在一起啊,我又不在乎。」
我啞然失笑:「那你在乎什麼?」
「你知道幽州嗎?」她突然問我。
我當然知道啦。幽州城破,惠芳身死,玉寧遠嫁。
我點頭之後,她卻怎麼也不肯再說,隻看著滿宮裡的鳶尾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