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挑起濃眉朝我瞪來,怒目的模樣才是我認得的霍霆。
我一溜煙從書房裡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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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在深宅,一葉知秋。
我知道京中正亂,焦灼也無用,古往今來,總會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扭轉乾坤。
因而我照常養花種樹。
雪停後我每日會花大量時間陪我的山茶樹,把蛇蔓鏟除後,茶花開得更豔。
隻有如此,我的心才能稍安些。
霍玹是在一個晴日回來的,翻過院牆跳進來時剛巧落在我面前。
他拉著我不由分說往外走:「木蘭,你快同我走,京中大亂,這裡也不安全了。」
我拖住他:「你什麼意思,這裡是相府,還有比相府不安全的?」
霍玹回頭瞧我一眼,我才發覺他神色很差,眼底下兩抹烏青。
「煜王要反,在京郊屯兵,但眼下卻有人跳出來指兄長才是幕後主使。聖上對兄長生疑,已派出黑甲衛捉拿他,所以霍府現在也不安全了。」
聽來事情的嚴重程度遠超出我想象,我進屋拿上早準備好的包袱跟著霍玹上了馬車。
「阿遲,你要帶我去哪?去找霍大人嗎?」
我撩開簾子往外瞧,以往繁華的長街蕭索得厲害,不見半個行人,商鋪紛紛緊閉,似遭了什麼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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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大人不會反,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為官的分寸進退。聖上不是與他情同手足嗎,怎會聽信讒言懷疑他呢?」
我對霍玹說,也在對自己說,以此來令自己寬心。
「阿遲,你說呢?」
「木蘭,你很了解兄長嗎?」
霍玹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漠然,將我問得一愣。
「府上有些傳言我本認為是假的,眼下看來並不是。也對,在你眼裡我始終是未長大的孩子,而兄長各方面都勝過我,且他手握權力,一人之下,你喜歡他也是應該。可是你已經答應我了啊,怎麼能如此戲弄我呢?」
「阿遲,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我與你一樣把霍大人當兄長,況且眼下也不是與我爭辯這些的時候。」
一絲不明顯的苦笑出現在霍玹的嘴角:「我嫉妒罷了,木蘭,我不是無能,我隻是生不逢時。若我年長你幾歲能夠像我霍辛兄長那般,就不會讓你吃這麼多苦,你若有難我也能替你扛下來。我隻是不甘心,霍霆兄長能為你做的,我也願意做,我隻是……」
若霍霆受傷那次他沒有那般反常過,我倒還能理直氣壯地訓斥霍玹胡言亂語,毀他人清譽。
我別開臉看著馬車的一角,希望霍玹別再把話說盡。
「你說得對,兄長最懂為官的分寸進退,是以這麼多年他才能在聖上的猜忌當中平安度過。但是人總有弱處,就算是如此完美的霍霆,也有他想偏袒庇護的人,一旦動了私心就會露出破綻。他在聖上面前幾次與彭昭唇槍舌劍,隻為將彭耀祖之死壓下來。彭昭自不相信彭耀祖是突發意外又或是死於咳疾,相反國公府和彭家都已看出一向獨善其身的兄長不再幹淨。若兄長、彭昭、國公府還有煜王之間的較量角逐從前隻是暗湧,那麼從彭耀祖之死開始朝中的鬥爭就變得波濤洶湧。
「而這一切,你清楚是為了誰。」
霍玹的語氣越發寒涼,很顯然他出走的這段時日有人將這些事情都抖落給了他。
「正陽樓前你中的那一箭讓霍霆不再坐得住,顯然有人知道了他想保護誰,所以他提前發動了要除掉彭周兩家的計劃,非但如此,他還必須要先殺彭耀宗和周鳳初等人滅口。即便他知道如此會讓聖上生疑,他也不得不做。
「除彭周二家,本就是聖上與兄長多年謀劃,他曾與我說過以聖上如今多疑的心思,擔心彭周之後便是他了。但他最大的價值在尚能與煜王抗衡,這也是他铤而走險不惜讓聖上疑心也要把彭耀祖殺了的原因。彭耀祖不殺,你便隨時有性命之危。」
我於暗處悄然握緊拳頭,不想讓霍玹看出我心底的震撼。
我隻知道霍霆頗具膽識與謀略,卻不知他的深沉謀劃都是因受我牽連,更加不知那日他臉上的輕松從何得來。
那日他說要我放下一切做自己。
不知他又憑何覺得當我知曉這一切後,還能放下。
「到時我想聽你說,你究竟想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說這話時眼裡仿佛懸著銀河,廣袤幽深,而他的心卻比眼睛更能藏得住事。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懂得隱忍與偷藏的人。
知道我與霍玹青梅竹馬的情意,自己沒有幾分勝算,這些年一直站得遠。
至少在我看來,挺遠。
到最後是該說些什麼的時候,竟也是問,我願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揉著眼睛,無奈笑了。
反問霍玹:「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是為什麼?」
「木蘭,跟我走吧,我們離開京城去江南,你不是說你最想去看南邊的山山水水嗎?」
「你的意思是將這一堆爛攤子悉數丟給霍大人,然後我與你逃走苟活?」
「你我無名無權,哪管得過來?再說這些事也不全因你而起,說句不應說的話,今日的禍事多是因兄長功高蓋主惹的,我兄嫂不都是這樣被牽連的?木蘭,活下去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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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遲,我的心涼透了。」
這一刻唯有方奪眶而出的眼淚是炙熱的,燙得我臉邊疼。
「就算茂縣的事的確因霍大人而起,但那也是有人惡意要害他,他並無罪責。當年你我找上門去,他可有一絲推拒?這些年可有一丁點虧待了你?我們受他恩惠,不說錦衣玉食,至少衣食無憂。我日日盼望你成材,霍大人亦如是。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是如何說得出如此忘恩負義涼薄無情的話?」
我站起來欲下車,霍玹一把將我的手腕扣住:「你現在去就是送死,平了煜王之亂後,皇上也不會放過他。」
我低頭看著霍玹,一字一句說道:「我願與霍大人同生死。」
扣著我的手驀地垂下:「木蘭,你還說對兄長無情?」
「霍玹,我希望你明白,這世上還有比男女之情更重的情感,更希望你懂得感恩。欠人家的沒有能力償還不是你的錯,但忘恩負義還在背後說風涼話便是大錯。
「莫跟上來,你是霍辛少爺在世上唯一至親,希望你逃脫出京城,去過你要的日子。」
我打開車簾剛想命車夫停車,就見他突然勒緊韁繩,馬兒周身立起,幾乎讓車整個仰翻。
我跟著摔倒在車裡,吃痛之際才看到有幾把明晃晃的刀亮在眼前。
騎在馬上的人有幾分熟悉。
霍玹先一步從車裡出來:「慶璋兄,徐將軍答應讓我把木蘭帶走,你因何這般?」
徐慶璋拿馬鞭的手握成拳,目色冷峻:「阿遲,抱歉,亂世之中選擇很重要。」
霍玹立刻將我拉回擋在身後,從驚詫到震怒,他急得脖子都紅了:「你父親不是受過我兄長的恩惠嗎?若不然,煜王早就不放過他,都忘了嗎?!」
「阿遲,你我同窗一場,我要好意提醒你,皇權之下恩寵隻可能來自聖上,我們徐家也隻會忠於聖上。」
徐慶璋抬眼望向霍玹身後的我:「丞相霍霆擁兵自重意圖謀逆,吾等奉命捉拿其府上下,你二人還不束手就擒?」
我握緊藏在袖口裡的匕首,卻見霍玹先一步抽出坐墊下的長刀。
他有遲疑,但也隻是一瞬。
或許在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信賴的朋友義氣,所謂肝膽相照,薄如紙,脆如紗。
門簾垂下,馬車外傳來廝殺聲。
不多久,徐慶璋的聲音自外頭傳來:
「盧木蘭,你不能眼睜睜看著阿遲死在你面前吧?他雖比他兄長差許多,可待你卻是真心。
「不過阿遲啊,若換作是我,我也選霍霆啊。」
我從車上下來,冷眼睨他:「便是你巧舌如簧挑撥阿遲與霍大人?」
徐慶璋的刀正架在霍玹的肩上:「難怪他們兄弟二人都看得上你,你不但好看,還有膽識,聽說彭耀祖是死在你手上?」
他說著,手卻朝我臉邊伸來。
哨聲響起,是利刃疾速破開空氣的聲音。
眨眼工夫,血濺到我臉上,徐慶璋捂著被射穿的手臂倒在地上哀號。
見狀胡亂朝我與霍玹砍來的冷刀統統都被擋了開來,混亂中我仍瞧清了那騎在馬上身披金甲之人。
滿身血腥戾氣,如方血洗地府的神明,每一次揮刀都砍下對方的血肉,畫面慘烈,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怕。
看得出來之前也經過惡戰,但要收拾徐慶璋幾個嘍啰毫不費力。
我以為霍霆會饒下徐慶璋,哪知他手起刀落,直接削飛了徐慶璋原本中箭的那隻手臂。
「這隻手是徐知遠欠我的,既然他不領情,我就在你身上要回來。」
霍霆又吩咐左右:「平生最恨搬弄是非之人,掰開他的嘴,我要割了他的舌頭。」
我背轉身去,身後的哀號一潮接著一潮。
接著一隻手在我腰上一圈,霍霆把我抱起甩在馬背上,對身後下令:「把少爺抬上馬車,給他止血,手腳不必太輕,否則不長記性。」
霍霆一手拿長槍一手護在我身前,不緊不慢驅動馬兒。
方經歷萬劫不復的恐懼,又忽地降落平地,聽著瀕死時我最盼望的聲音,仿佛身在夢中。
我甚至不敢出聲,生怕夢醒。
溫熱的氣息故意呵在我耳邊:「我就是這麼壞,你怕不怕?」
我仍是那答案:「不怕。」
眼淚卻不爭氣地滴落在他握韁繩的手上,混著他手背上的血跡流去。
「還不肯承認是在擔心我?」
我幹脆哭出了聲音。
「啊……」
霍霆明顯是慌了,將手上的長槍扔給近處的手下,雙臂都圈了上來。
「還是第一次見你流眼淚,竟是為了我?」
霍霆的聲音怯怯的,帶著一點慌亂、一點欣喜,和討人厭的得意。
我的心中千回百轉,卻隻是問:「我們去哪?現在是什麼情況?」
「情況,情況便是有你的記掛,我如有神助。煜王起兵謀反,自以為高深隱秘,其實早在我與皇上的預料之中。說我反了也是計劃好的,目的是引蛇出洞,徐家便是大蛇之一。煜王手底下有不少我安插的心腹,打起仗來也一點不是我的對手,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很是丟面子。當年奪嫡時他假意擁護皇上,並未見識我的厲害,如今他應當知道乖巧了。」
霍霆一面說,竟一面笑了起來。
能把如此兇險之事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大抵也隻能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