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霍霆處於車廂的暗處,我瞧不清他的神情,淡淡三個字像幽靜的空谷傳來的回音。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比你先知道彭耀祖是兇手,卻不如你果決。」
「成大事者自然謀算長遠,我隻為報仇,所以隻能圖一時之快。還好沒有壞了大人的前程,否則我就成了罪人。」
「前程……」霍霆欲言又止,看著窗外,又嘆了聲,「前程啊……」
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前程固然重要,大人也要保重身體。」
說話間車到了正陽樓門前,我先一步跳下馬車:「大人還是不要在此處露面,不如我去把阿遲喚出來。」
小廝遞了一把傘給我,我剛要邁門檻,就見霍玹被一幫人簇擁著從樓裡出來。若不是他穿著我熟悉的衣裳,我都快認不出那是我記憶中的阿遲。
酒色染紅了他的臉,他身上讀書人高潔的氣度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便就那樣歪歪斜斜地隨著談笑的言語不受控制地搖晃。
他身邊的都是世家公子,形容狼狽,與他差不了多少。
我方想上前喊他,大門裡急促地跑出來一個女子,將懷裡抱著的披風為霍玹披上。霍玹一後退,人就落到了那女子的懷裡。
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徐媛。
徐慶璋在一旁笑:「你瞧,還未嫁給阿遲呢,就認不得哥哥了。」
霍玹轉頭瞧著徐媛,手在徐媛粉雕玉琢般的臉上輕掐了一把,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徐媛嬌嫩的臉即刻紅透了。
在看見我的一刻,他驚得臉都變了顏色,丟開披風快步走來。
滑稽的是,他醉得走不出直線。
他笑著:「木蘭,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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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位姐姐是?」有好事的公子探頭過來,「霍玹,是你姐姐吧?姐姐好,幸會幸會,姐姐生得好美呀。」
徐慶璋把好事者拉回來耳語幾句,接著便傳來更大的一聲驚呼:「嫂嫂?!未過門的妻子?!到底是啥?!」
哄鬧中,我小聲對霍玹說:「阿遲,回家吧。」
霍玹紅著臉,梗著脖子,我知道他在賭氣,卻不清楚他氣從何來。
他身上蘭香馥鬱,是我聞過的氣味。
「我不回去。」
「阿遲,你從不酗酒尋歡的,就算有什麼煩悶的事,也不該挑在霍大人方升職的時候。多少雙眼睛在瞧著相府,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啊?」
「木蘭,你能不能別再教訓我,你總是滿口為霍府考慮,為兄長考慮,我呢?你始終把我當小孩兒來管束,你可想過我長大了,是說過要娶你的人,你可有一刻把我當作男人來對待?」
酒意令霍玹看上去很是神傷,雙眼都是紅的。
我接不住他的話,隻能又說:「回家吧,回家再說。」
我正要轉身,忽聽見一個尖厲的哨聲不知從何處響起,餘光中似一個黑影忽然閃過。
我猛一把推開霍玹,一股鈍痛貫穿胸間。
天寒地凍的時節,我卻感覺胸膛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往外湧出。
是霍霆將我從雪地中抱起來,他鐵青的臉被我噴出的血染紅,漆黑的瞳孔裡映著天旋地轉的一切。
他喊我:「木蘭!木蘭!」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叫我的名字。
13
茂縣是不會下雪的,即便深冬,院子裡也隻是吹落些桃花。
霍玹咬著筆頭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我一面埋頭寫字一面嚇唬他:「霍阿遲,再不過來把字寫完,小心我告訴大少爺你又要吃板子。」
霍玹說:「盧木蘭,你成日除了在我嫂子面前賣乖討巧還能成什麼事?我頂瞧不上你。」
我丟了筆跑到窗邊揪起霍玹的小辮子便開始揍,他比我矮小許多,揍他很容易。
亭中下棋的人離我們很遠,遠得隻能見兩個模糊的影子,我卻很神奇地聽見了他們說話。
「濟澤兄,你說大嫂撿回來的丫頭竟敢打阿遲?」
霍辛少爺哈哈笑:「這個家除了我,也就她敢打了,阿遲天生渾不吝,就缺個人幫我打。」
「我怎麼聽說這丫頭最初是大嫂為你買回來的?」
「哎,冬塵莫聽他人胡言,我與若梅始終把木蘭當作妹妹。若梅的心結在於我們沒有子嗣,若讓我與不愛之人生育子嗣我是不願意的,若與愛之人白首偕老,那有沒有子嗣也並不重要。
「倒是你,冬塵,你也不小了,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阿遲,木蘭!」大夫人的聲音忽然傳來,「來吃烤紅薯咯!」
「木蘭!木蘭!」
一聲聲木蘭,都來自遙遠的霍家。
霍辛少爺和大夫人的面容最終被刺眼的白光吞沒。
「霍玹,你混賬!」
突然冒出的光裡傳來霍霆怒不可遏的聲音。
「她如何為了你,你是沒有感覺嗎?這麼些年,她把你從一個不經世的小毛孩子守望成人,待你如何寬厚,如何體貼,你不清楚?她長你幾歲,比你先懂事,比你更明白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苦楚,她因而活得謹小慎微,你怎好意思怪她不在意你?你如何能期望她能像別的女子那般對你嬉笑怒罵,對你使小性子?你甚至都沒有問過她願不願同你在一起,你總覺得你的一切順理成章是她的,你不憐惜她就罷,還為著與她賭氣在外酒醉不歸,釀成如此禍事。她若有個好歹,你我如何向你泉下的兄嫂交代?」
「若木蘭活不成,我以死謝罪總可以吧。」
「你……」
是拳腳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我聽見霍玹悶聲痛呼,忽然抬高了聲音喊:「我對不起木蘭,你將我往死裡打我也受著,但兄長,你敢說對木蘭沒有半分非分之想嗎?!」
這……霍玹這廝在說什麼啊,就算是夢,也不可以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啊!
我急得心口一疼,一口惡血從嘴裡吐出來。
「醒了醒了!」
耳邊忽然能聽見夢以外的聲音。
「大夫不是說了嗎,把心口瘀藏的血都吐出來就能好。」
一隻手在我的背上不輕不重地拍著,是霍霆的聲音:「水,倒杯水來。」
夏姑姑把我扶起來喂了水,我方覺得胸口暢快些,抬頭望向立在一旁的霍霆,問道:「大人,阿遲呢?」
14
「大人是說,你打了他?他跑了?」
我靠在床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霆與我隔著一段距離坐著,眉頭深鎖,似有很重的心事。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霍霆此刻有些像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沒法和我交代似的。
「我也是氣急了。」
「找了嗎?」
「叫人去找了。」
我想起那個夢,再看霍霆,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頭。
我總不能問他夢裡聽到的那些到底是真還是假。
我隻能過後把夏姑姑喊來問,夏姑姑臉上仍是驚魂未定:「大人的確把小少爺打了,打得極狠,我們都沒敢靠近。姑娘,不瞞你說奴婢跟著大人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大人生這樣大的氣。」
「那姑姑可有聽見霍大人說什麼了?」
「大約是痛斥小少爺如何辜負你的苦心,小少爺就說什麼把他往死裡打,其他,我可就沒聽見了。」
我能下得床時去廚房燉了一盅雪耳燕窩湯,讓夏姑姑幫著端到碎玉園去。
霍霆的聲音自書房裡傳來:「人在外頭?她病著到這兒來作甚?」
門從裡頭被拉開,霍霆眉頭微蹙:「有事找我,讓人過來說一聲就好了。」
「大人,我是想問有沒有阿遲的消息?」
我跟著霍霆走進屋子裡,他抬手朝墊著軟墊的木椅一指,我坐下後目光落在案頭上。
他似有領會,端起白玉盅打開來喝了一口,舔唇道:「夏姑姑說你做的?」
我點頭:「大人,阿遲現在何處?是回了琅軒學舍還是?」
盅輕輕合上,發出「叮」的一聲。「他沒回學舍,聽說在徐家待著。約莫是我下手重了些,那小子氣性倒挺大。」
頓了頓他又抬起頭來,似在問我,似在問天:「他連你也不關心了?」
我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倒是知道霍玹沒事就好。
「阿遲大抵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一直在大人和我的管束下長大,總有不耐的一日吧。」
霍霆沉著臉苦笑了一下:「養個孩子竟這麼多麻煩。」
這一點上我倆頗有共鳴,我也跟著垂頭嘆氣。
「你的傷可有好些?」
我點頭:「託大人的福,已經無礙。」
「你怎麼不問我查沒查出是誰要殺你和霍玹?」
「不敢問,那一箭壓根是衝我來的,險些誤傷了霍玹,我想起來都後怕。有人要殺我,自然是我結仇在先,我心裡有數。」
「木蘭,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彭耀祖是殺害霍辛的兇手?」
「我在茂縣霍家曾見過有人來找過霍辛少爺,那一日我與阿遲本在院中玩耍,那個人來了後大夫人就慌不擇地把我們都喊進了屋。那之後不久,霍辛少爺就落水了。」
我在霍霆這裡安頓下來後的一日,院中飛來一隻信鴿,我把卷好的信打開,那信上寫著:【殺人者,彭氏。】
「所以是那個遞信給你的人告訴你彭耀祖常年所服藥的藥方?」
我點頭,內心亦是五味雜陳,如此想來我以為報了仇,也不過做了他人棋局上的一顆棋子。
「大人,你可想到了什麼?」
霍霆目色冷峻:「的確有一人,若彭耀祖死了,最快意的應是他。」
「彭耀宗?」我脫口而出,隨即知道自己露餡了,忙低下頭去心虛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