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停了手上的活,回屋洗手換了幹淨衣裳。
我這些時日一直與府上管事的夏姑姑走得近,混了個熟絡,當然也花了心思和銀錢。
是以我很容易就進了碎玉園。
聽說霍霆喜歡傍晚在院中觀星乘涼,我算著時間去,果然遠遠地瞧見院中一抹月色影子。
夏姑姑走到霍霆身後稟報了,那端坐仰望的身影緩緩回過頭來。
夏姑姑一邊說一邊朝我看來:「倒是個懂得感恩的丫頭。」
那腦袋又無聲地轉了回去。
我依夏姑姑的眼色行事,待她走後我才端著託盤輕走去。
「拿的什麼?」
「大人,是奴婢做的一些吃食,冰酪子還有用豆蔻加菖蒲煮出的湯水,天氣燥熱,冰酪解暑降溫,這水補養心氣。」
「跪著作甚,起來。
「你方才自稱奴婢,我也聽說這些時日你在府上很是勤快。那日霍玹說你是大嫂為霍辛兄長安排的妾室,你如此做是讓人在背後說我霍霆心胸狹促不講舊情?」
我還沒站直身子,又被他幾句話嚇得跪了回去。
他厲聲:「還跪?」
又給我嚇得站了起來。
我看向霍霆的一瞬,他也是望著我的,這大約是我們第一次瞧清楚彼此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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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凡人。
我腦中唯有這四個字。
我以為當年我見到的霍辛已經夠驚為天人了,卻沒想京城還有一個霍家,住著個仿佛是被天上神仙精雕細琢過的郎君。
「多大年紀?」
「十……十四。」
其實是十三,要到年尾臘月才十四。
「小孩兒一個。」
霍霆輕輕哼出一聲,眉眼間似簇著寒天雪地的霜凍,疏離淡漠。
「茂縣的事我打聽過了,我隻是好奇出事後一個小孩兒是如何帶著另一個小孩兒走了那麼遠的路還能平安無事到京城的。」
我鼻頭一酸,又朝霍霆跪下去,還磕了一個頭。
「大人,我家主子和夫人死得冤枉,我不相信主子是失足落水,更不可能是畏罪自殺,反是茂縣那幫假仁假義的叔伯自他們來過後當晚霍家便起了火,還汙蔑是我與小少爺卷款逃了。天子治下竟有如此不法之事,你可要,可要為我們做主。」
「這就是你的目的?你指引阿遲來投奔我,我一回來你就伺機對我討好,就是為了這個?」
「是。」
片刻沉默,頭頂傳來一聲十分輕蔑的笑:
「年紀小,膽子卻不小,心也不小啊。
「你可知,我是誰?」
霍霆的語氣忽然收緊,我不寒而慄,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他看得夠仔細,應當能發現匍匐著的我渾身都在發抖。
「滾。」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望著腳尖,似有一把無形的刀已然架到了脖子上。
「收起你那些低劣的小心思和不應有的妄想,一個女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滾回去好好想想。」
我剛退回小跑幾步,霍霆又喊住我:「回來,把這些東西端走。」
我宛如撞了一座冰山,還被這座冰山兜頭狠狠打了幾巴掌。
我自作聰明又處心積慮,他一個低劣、一個妄想,就拆穿了我不高明的盤算。
我既覺丟臉,又覺心灰。
枯坐一夜到天明,提起掃帚拿上抹布,去做我該做的事。
5
那之後我幾乎沒走出過芳榭園。
霍霆如此不待見我,我再不敢莽撞行事,生怕連累了霍玹,更怕他撵我出去。
也是後來才聽說茂縣的縣令因枉法被革職查辦,當初逼得我們走投無路的叔伯接二連三地受到了懲罰。
做生意的破了產,有官職的被摘了烏紗。
霍玹因此對霍霆更加感激涕零,我亦覺得解恨。
他與我跟從前在霍家沒兩樣,總是鬥嘴,互不謙讓。
倒是他讀書比從前用功,我聽說霍霆還誇過他。
寄人籬下能得到家主的誇贊自然是最好的護身符,我嘴上雖不說霍玹好,心裡卻高興。
山茶樹被我救了起來,今年比去年更豔,花與葉相互簇擁,像一頂碩大的傘綴著殷紅的寶石。
到又一個盛夏時,我總覺得來年冬會開得更好。
霍玹十二歲生辰得到了霍霆賞賜的不少寶物。
後來我才聽說他帶霍玹參加宴請時,霍玹靠著滿腹文採博得在場官員和文人的一致誇贊。
霍霆覺得很長臉面,對霍玹的期望與欣賞更甚了。
霍玹如今越發心高氣傲,與我表面上也越不對付,但平日裡若得了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總會讓跟著他的小廝福全也給我送一些來。
晚上他果然來了,福全手裡還捧著一匹浮光錦。
我把桂花冰酪盛給他,自己則到院裡給花澆水。他不知何時端著碗坐到院中來問:「木蘭,你沒聽說我在丞相府的宴席上大放光彩給霍霆兄長長臉的事?」
「聽說了。」
「你不高興?」
「你年紀尚小已有如此名氣,他日扶搖直上,名滿盛京亦是自然而然,我高興,但不可表露太過。」
湯匙極輕地落入碗中,白玉一樣的臉忽然堵在我面前:「木蘭,為何我總覺得你是有意躲著我,回避我?我們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奇怪了,從前你總是想什麼就與我說什麼,為何現在你連正眼都不看我,也不對我笑?」
我笑:「讀書不該是開闊心胸的嗎,怎麼我看你像是讀傻了似的,盡思慮些不必要的事。起開,一會兒澆到你腳上了。」
霍霆忽然伸手摁在我拿水瓢的腕上,一動不動把我瞧著,我才發現他以往圓月一般的臉蛋長出了模糊的稜角,骨節分明的五指瞧上去竟像是大過了我。
我試圖甩開他,但沒成功。
「木蘭,你不是下人。」
我有些不悅:「有日你出人頭地自立門戶時,才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能撐起門戶時你才肯好好看我,好好與我說話?」
我別過臉去,不置可否。
「好,你等著。」
霍玹氣惱地拂袖離去,我才發現他如今長得翠竹一般筆挺。
像我的山茶樹,一天一個樣。
人說育人如養花,一點不假。
霍府很大,大到若有意不出門,身處一府的人數年都可能見不到面。
正如那個夏夜被霍霆嚴厲訓斥後,我們彼此都未再見過。
後來見面,是為了慶賀霍玹中舉人。
霍玹十四歲中舉,雖不算破天荒的,但已是十分難得。
霍霆一高興便在府上設宴,款待來賀的親朋。
我在後院湖邊望著月色,在心頭告慰霍辛少爺和大夫人。此時的熱鬧盛景雖不屬於我,我卻覺得自己的功業已做了大半。
霍玹突然從我身後冒出來,一把抓著我的手腕:「木蘭,你怎麼在這兒,我四處找你,來,跟我走。」
「你作甚,別拉拉扯扯。」
如今的霍玹站我身側已高出一大截,我聞出他身上有淡淡酒味,想必是席間被人勸著喝了些。
「阿遲,你才多大,怎可飲酒?我知你辛苦,有今日成績亦很歡喜,但再歡喜也不可失了分寸,更不可叫人看出來。我們畢竟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太歡喜了怕人說得意忘形,而且……」
我一面被霍玹拉著走,一面絮叨,直到穿過回廊,我才意識到自己離芳榭園已經遠了。
可好似已回不去。
回廊另一端,霍霆正把客人送走,回身來就與我們撞個正著。
霍玹立刻恭謹地行禮:「兄長。」暗處不忘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過神來趕緊跟著道:「見過大人。」
我彎著腰,卻感覺似有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在我身上來回打量。
多年前那一次不愉快的見面至今仍令我窒息,因而我行完禮就打算跑路:「奴婢去幫夏姑姑了。」
霍玹的手卻一把扣過來:「兄長,還記得放榜那日你問過我想要什麼獎賞,阿遲今日鬥膽請你為我做主,我想娶盧木蘭!」
我驚得倒退,然而手上的力度卻半分不讓。
「小少爺,你醉了!」我隻敢抬眼瞧了霍霆一下,隻見他微眯著眼,似攢著不快,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趕緊跪下去:「大人,阿遲少爺年紀小,許是第一次飲酒才會這般沒有分寸,請您莫怪罪,也別將他的話放心上。」
「木蘭,我沒醉,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對你的心意。」
我急得快發瘋,若不是霍霆在,我真想一巴掌拍到霍玹臉上去:「你才多大,荒不荒唐?!」
居高臨下的霍霆緩緩開口:「她說得對,霍玹,你才十四。」
「兄長,我知道,可是木蘭快十八了呀,她等不起,我必須要給她一個交代、一個承諾,我不能讓她被人指指點點,否則,我不能安心讀書。求你為我倆先結一個婚約,等他日我高中再娶她過門,總之,我認定了她。」
「若我沒記錯,這丫頭本是大嫂買回來給你霍辛兄長做妾,若非變故,你與她應當叔嫂相稱。」
「即便有叔嫂的虛名,先人也不是沒有兄終弟及的例子,雖不被後世認可,但木蘭也並未真的嫁給了我兄長。且當時我兄嫂情深意厚,他二人本就曾有心要撮合我與木蘭,隻是那時年幼又逢變故才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