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個社會像在轉動的巨大齒輪,大部分人是卡不進去的零件,注定要過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或許我也不能例外。
去娛樂公司面試時,我意外見到 Lucas——之前去越界給我拍過照片的攝影師。
他先是很驚喜,在得知我面試的崗位是項目宣傳後震驚極了。
「god,你為什麼不來面試藝人呢?」
我沒想到會在 Lucas 的電腦裡再看到那段錄像。
許是設備好,明明是發生在那麼久之前的事,鏡頭卻依舊清晰。
可惜鏡頭隻對著舞臺上。
我突然好想看看,那時莊煜在臺下的樣子。
Lucas 表情誇張,對著林總打包票:「真的太有表現力了,我後來都經常想到這一次。可惜之前看林夏的狀態並不像會想當藝人。」
我跟華星娛樂籤約了。
如果我能在這個行業走出一條路,或許就也能再次體面地站在莊煜面前,能不那麼落魄像個 loser。
跟他打招呼,問一句:最近好嗎?
可能僅此而已。
可僅此而已,還不夠嗎?
Lucas 是這裡的經紀總監,他還是喜歡攝影,不過那是業餘愛好。
他加了我的新聯系方式,沒多過問,隻衝我微笑:「過去的都過去了,祝我們未來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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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總很快把我送上一檔音樂類選秀。
參加選秀的都是各經紀公司選出來的新人。
我唱了《人生海海》。
長時間錄制帶來的疲乏感在上臺那一刻消失殆盡。
我也曾經站上過舞臺,越界的小舞臺。
那時候我除了越界快要倒閉以外沒有其他煩惱,我絞盡腦汁去吸引那個本該與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如今星光熠熠。
伴奏聲起,臺下像銀河圍繞。
我幾乎忘記這是一場比賽。
一曲畢,掌聲如雷。
我開始短暫地蹿紅。
也是在那段時間第一次認識九九。
一次綜藝節目的後臺。
她跟的藝人跟我同公司,那人人氣跟我相仿,但脾氣實在刁鑽,水溫不合適都能追著九九罵半天。
九九邊打電話邊哭:「我真受不了了,每天衝我發瘋也就算了,連續一個月了我就沒有凌晨 5 點之前睡過。她喝多了吐包裡都要我先幫她處理,我就差伺候她上廁所了——」
我們視線驀然相撞,九九嚇了一跳:「……林老師。」
「恰好我身邊還沒執行經紀,」我衝她笑,「要不來跟我?」
九九就是在那時候來到我的身邊。
24
綜藝帶來的熱度並不持久。
娛樂圈新人太多,互聯網信息爆炸,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轉移。
過了最初的紅利期後,公司在與我有關的工作上開始不那麼積極。
藝人很怕沒有作品和舞臺,我屬於半路出家,好在中學時代鋼琴班學過一些樂理知識,大學四年也讀過不少書。
發行過一些單曲,但演出行業還沒完全復活,整個大環境不景氣,我有一段時間處於在家待業的狀態。
我又把曾經跟莊煜一起看過的電影看了一遍。
很奇怪。
我們分開了很久,可我生活裡的很多方面卻好像依舊跟他有關,像是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
而物理學說,慣性不會消失。
華星不算大,但領導都是從老牌經紀公司出來的。
如今正在急速進行藝人招募,企圖能在這個市場上加大自己能分得的蛋糕份額。
那時我工作少,九九被公司召喚回去,一個人帶好多藝人,好在大多是不溫不火的,通告工作都不多,底下有助理宣傳幫忙,還算顧得過來。
有一天,她衝到我家:「我給你選了幾個劇本,你準備一下,我們去試鏡。」
我一愣:「試鏡?」
「對啊,試鏡!」九九說得肯定,「公司資源押寶到更紅的人身上,中腰部藝人都是要自謀生路的。現在舞臺少,音樂綜藝向老牌歌手和流量傾斜,不做更多嘗試在家坐以待斃嗎?」
「你要不要試試?」
我去了。
角色是男主角患有抑鬱症的妹妹。
戲份不多,但好歹是平臺 S 級項目,以我當時確有其病的狀態和一點之前攢下的名氣,試鏡沒什麼波折地通過了。
我開始演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不是主角,拍攝時間不長,片酬也不多。
但九九是個八面玲瓏的性格,有一回跟導演制片喝了幾場酒,還把片尾曲給我談了下來。
那天我們都喝了不少,隻是我酒量好一些,九九跟我比還是差。
她吐得七葷八素,一邊對我說:「放心。」
「要不是你,我都不在這個行業了,我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大經紀人。我一定會幫你,我們一起,我們一定會——yue~」
我拍拍她的背:「好了。」
後來,我被九九塞到一個大導演的劇組裡演女三號。
那時她已經是個雷厲風行的職場新星,能在跟組的時候就地掏出筆記本辦公,一邊聊著商務一邊無縫銜接平臺年框,說不定眼前還在一目十行地過著劇本。
這是個久別重逢的故事。
女三號也有一條感情線,壞女孩和學霸。
一個蓄意勾引。
一個難抵誘惑。
雖然一直在上演技課,但我習慣共情式演戲,這是很多新人會有的問題,一時不太好改。
最嚴重的時候,我出現了幻覺。
將男演員的臉,看成了莊煜。
這部戲拍得格外投入,投入到狀態都有些不對。
導演嚴格,每場戲都要拍到最好。
中間有場戲是男演員騎摩託車帶我,誰知這男演員沒騎過摩託,剛上去就摔了。
受傷了戲不能停,一天有一天的計劃,一天有一天的錢。
我們迅速補完妝,很快調整好狀態重新開始。
好不容易撐到一條結束,九九一邊給我冷敷我一邊哭,她以為我是疼的,說:「撐過去就好了。」
可我知道,我隻是想到了莊煜。
九九又問:「但是你是不是不缺錢啊,是不是其實也不用這麼拼?」
我有點哽住。
最開始是不太缺的,但人總不能停下來坐吃山空。
而且莊煜一定也在努力奔跑,無論能不能再見,我不想差他太多。
這部戲殺青後,九九怕我入戲太深,非要來多陪我住幾天。
我失眠得厲害,褪黑素也失去作用,隻能依靠安眠藥。
九九點了吃的問我要不要吃夜宵,見我空了的藥瓶時差點嚇暈:「林夏你瘋了?」
我眼裡閃過迷茫,胃裡還有些翻騰:「……我以為我沒有吃,我睡不著。」
我真的睡不著。
那晚九九打了 120,我被帶到醫院洗胃。
她在單人病房裡守了我一夜,見我醒了才安心。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棂打在病床上。
九九突然跟我說:
「之前很喪的時候,我就總是想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的終點到底在哪?我到底怎麼樣才肯對自己滿意……
「但後來我發現,人生的本質是虛無,人的終點就是死亡,大部分人活著都沒有意義,人總會追求更好的。對自己滿意?好像根本做不到。
「所以我把追求落實在具體的物質生活上,我就想在這裡買套小房子定居下來,再買個小車子。雖然地鐵好像更方便,『我的一生就是一場提升社會階層的低俗鬥爭』……但這一切做不到也沒關系,就是找個奔頭,讓我顯得不那麼漫無目的……你要不要也找一個?」
我認真想了想。
「演一次女主角吧?」
九九愣了一下,笑:「好,人有目標,就不會想不開。」
同年,我爸出獄了。
依舊和張玉在一起。
他們想把公司重新開起來。
林樂琪在我爸從前朋友家的公司做法務,準備也順便兼職他們新工作室的法務。
我沒什麼感情地聽完了他的話,不知他是出於對與我親情的渴望,還是出於人與人久別重逢會產生的莫名依賴,但我從不迷戀大團圓式結局,也不準備去見他。我在他的沉默中掛斷了電話。
曾經我不會掛斷他的電話。
在很多個沉醉在酒精中的迷茫深夜,我所期待的,不是我爸的怒罵,也不是他一邊貶低我,一邊跟林樂琪上演父女情深的戲碼。
而是他能拉我一把,告訴我不要這樣,去念書吧,去走那條平坦一些的路。
但我現在不期待了。
那部戲在年底上映。
一向嚴肅的導演在採訪中毫不吝嗇對我的肯定:「她演得很好,是願意為了事業奉獻自我的人。」
我因為這個角色,再次受到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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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這段時間被黑也很簡單。
我受程導推薦,去試鏡一部電影的女二。
而有位小有名氣的花旦也在爭。
據傳言,最終角色大抵就在我們中間定。
能上大熒幕的機會,誰都不想放棄。
我沒背後動手腳的習慣,倒是自己的黑料被爆了個幹淨。
父親坐牢、自己開過酒吧是真,坐臺、有金主、耍大牌是假。
當初有位投資人非要請我吃飯,飯局上動手動腳,直接當場被我下了臉。聽說這位投資人前段時間官司纏身,自己過得也很不舒服。但那時飯局有人拍了照片,挑在這時候爆出來,混在一堆半真半假的料裡,顯得好像真有這麼回事。
林總覺得黑紅也是紅,走流量路線更好,說不定撕一撕能更有商業價值。
於是公司想冷處理,因為很多事解釋不清楚的。
我經歷了很大面積的脫粉和抹黑,也大面積的虐粉和受到關注。
可違法犯罪沒得洗,沒人在乎我跟我爸關系多差,也沒人在乎我並沒有從中獲利,反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是受害者。
九九卻非要打官司:「人活一張皮,想買這張皮也得拿錢來。」
她朋友幫她介紹了一非常厲害的律師。
於是我再見到莊煜。
莊煜動作很快,他先出律師函,又找了幾個跳得高的黑粉直接起訴,網上瞬間太平了那麼幾分鍾。
然後還塞給了我兩個通告。
一個職場類觀察節目,一個女性話題節目。
語言類節目表現好了會非常圈粉。
九九都蒙了:「咱莊律人脈夠廣的啊。」
他助理 cici 笑得溫柔極了:「廣嗎?我們莊律同意為他們免費做半年法律咨詢。」
我:「……」
九九:「他好愛你。」
我:「……你別亂說。」
我可不想在黑料裡再多一條當人第三者。
女性話題節目主持人按照先前排練的臺本主動 cue 了我,問我對最近網上傳言的回應。
九九本來給我寫了臺本,但到最後什麼都沒用上。
我對著鏡頭,說出口的話在心頭盤桓已久。
「我高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念書,大學是後來才去考的。當時為了吸引我爸的眼球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用我媽留給我的遺產開了一家需要苦苦維持的酒吧。我沒有坐臺,沒聽說過老板還要坐臺的。至於潛規則就更不可能,如果我真的有金主,還至於到現在一個女主角都沒演過嗎?」
話音落下,臺下瞬間響起友善的笑聲。
我頓了頓,繼續道:
「其實那段時間我非常迷茫,開店也沒有那麼簡單,中間都是門道,我開酒吧是差點開垮了的。我爸出事以後我就把酒吧關了,因為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沒有能力做好,及時止損也算一種成長。但那時候我迷茫極了,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畢竟我沒有按照世俗的方式去念書上學,沒有一條路是可以供我參考的。可我在後來遇到一個人,他在非常好的大學念書。我看到他的生活時,就在想,如果媽媽沒有離開,如果我當時沒有做出那樣的決定,會不會我也在過這樣的生活?
「你覺得平平無奇的一天,是別人好羨慕的一天。
「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如果無法向上走,至少不要向下墜落。哪怕隻是為了更好地重逢。
「後來我就去念書,讀大學。能陰差陽錯走到今天已經很好。但如果我沒做這些事,沒有去北市,我就不會遇見 lucas,不會進入這個圈子,我並不認為這些事完全沒有意義。況且還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人生的意義本就是虛無的。」
我說到這句話時,臺下的九九捂住了嘴。
「探尋人生的意義到最後可能發現,這並不值得探尋。
「如果我們注定接受這樣的規則,注定在單一的社會評價體系下掙扎,那祝我們能在努力後有收獲,擺爛時有快樂,依舊有能力去捕捉人生中鮮活美好的瞬間。
「我們是為了這些而活著,所以我、我們,隻需要向前走,向前看。
「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
有傳奇性的人生更吸引人眼球,不少人把我的一些話做成截圖。
網上風向逆轉,有關於我的討論越來越多,有關於原生家庭,有關於少年時代走過的那些彎路,有關於如果沒有上學甚至是沒有機會上學,我們該如何自救,有關於如果向上走的路很窄,那該怎麼辦。
我一直想向莊煜道謝,奈何此人似乎很忙。
盯著群聊中的微信看,莊煜還是從前的微信號。
之前能厚著臉皮纏著人要微信好幾周,現在從群裡點開他的信息,連摁下【添加到通訊錄】的勇氣都沒有,人還真是越活越回去。
3 天休假,我接到了莊煜助理的電話。
「林小姐,我是 cici,冒昧打擾您。我在出差,莊律發燒了,現在我聯系不上他,但有份文件需要他籤字,您能不能幫我去他家看看?幫我確認他活著以及把字籤了……」
我一愣:「他家?」
cici 像是剛反應過來:「啊,林小姐,莊律家就在您家樓下……」
我瞬間愣住。
我常年出差,自然不知道樓下什麼時候住進來了一戶新鄰居。
但我想到了他無名指上的婚戒。
「但是他不是已經結婚了,他的夫人……」
「林小姐,我們莊律單身的呀。
「拜託了,他家門鎖的密碼是您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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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站在了莊煜門前。
他住……這裡?
我拎著拖鞋和醫藥箱。
先試探性地摁門鈴,確實沒人開門。
我:「……」
我發錄像給 cici:「cici,我要進去了,密碼是你給我的,我這不算非法入侵他人住宅。」
cici 秒回:【莊律應該挺開心能被您入侵 ^^】
門被打開時,玄關還留著燈。
門口一雙換下來的皮鞋,沙發上隨手搭了一件外套,預示著主人可能確實在家。
這是燒暈了。
我飛速換好拖鞋,循著我家的格局來到臥室。
床頭燈亮著,被子鼓起一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