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人心上玉 3708 2025-01-09 17:17:41

我少年時,極愛熬鷹馴馬,養了三隻鷹兩匹馬,都養在京郊牧場。不過近幾年,我愈發少去了。


我道:「許久沒去守拙園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隻是借此引出話題,又道:「有時間去瞧瞧。這養人啊,也得像對鷹和馬一樣,要熬要馴。不乖,給上幾鞭子,是第一層。剝其倚靠,斷其水食,過上幾日再救濟施舍,讓其依賴服從,這是第二層。久之,他們的情緒起伏,都全然依附於你了,這是第三層。」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麼突然說這些了?」


「……」父皇嘆了口氣,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朕的重重啊,要開心快樂。父母之心,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順遂,得償所願。」


父皇帝王心術,傳授給我,是我的福氣。可我不想學。


這個時候,宣珏還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賦闲在府,也再未問過一句朝政。仿佛那年秋,興衝衝準備來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沒問過,那年深冬,從軍機處回宣府,路過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麼熬過那千百來步的。


戚文瀾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頓,傷勢不輕,哼唧著磨蹭,不想去邊塞。然後離別時,來看了宣珏一次,隻說:「你欠我個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繼續對宣珏挑眉,「哦,不止一個人情。」


宣珏隻是淡淡地笑道:「銘記在心。」


我將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跡都隱瞞磨除。


我本來想把這件事,瞞一輩子的。


可是,宣珏還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獨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隱約不清的月光țůₚ,見我在他旁邊,便道:「重重,來喝一杯麼?」


我見天色並不好,笑道:「烏雲來啦,快要下雨了,先讓人把東西搬回去吧。明兒再來。」

Advertisement


宣珏卻給我斟好了酒,語氣輕柔,問了個問題:「重重,你愛我麼?」


我腳步一頓,察覺到這個問題,或者說宣珏語氣不對勁,卻喝下那杯酒,仍道:「怎麼突然問這麼啦?當然愛啦。」說著,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愛我,那宣家倒臺,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嗎?你會覺得,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過是鏟除異己的籌碼,冤枉了,錯怪了,都無妨。隻要三皇子能鏟除,隻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這樣嗎?」


他那雙眼明麗至極,我向來醉心喜歡,甚至第一眼見到他,心弦一動,也是因為這雙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從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騙他,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對母後、對母後所生的我和兄長,比如我對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窺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說什麼,打斷道:「罷了,我知道了。」他緊握杯子的手握緊又放下,起身,仿佛在壓抑語氣,道:「……那熬鷹馴馬呢?你是這麼想的嗎?」


宣珏站在庭院裡,回首問我,眼底有少見的哀傷。


「我沒有!」我下意識反駁。


天空轟雷落下,紫電青光,照得我倆影子一閃而過,交錯重疊。


我卻背後一涼。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宮裡隨口對我說的話——宣珏,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問了出口。


他也隻是嘆著氣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不知……我該幹什麼啊重重。」


那一瞬間,我頭皮發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麼……沒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聲巨震,țū́₄我將他摁在地,顫抖的指尖從他側臉劃過下顎。


「我該殺了你的!宣珏,我該殺了你的!」我掐著他的脖子,淚水卻滾出眼眶。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滿臉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漸迷離,意識模糊,卻還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道:「那就殺了。沒事的。帝王家無情點更好。更何況,重重,你殺了我,我也能輕松些……活著太累了啊。」


可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掙扎著起來,頭暈目眩,踉跄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隻聽到宣珏溫柔的聲音,他吻過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確該……殺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問題。


至少翌日起來時,我頭痛欲裂,完全忘了頭晚發生何事。之後許久,才慢慢記起。


那時我隻是覺得,從那日開始,宣珏依舊溫柔款款,談笑間山河在手,卻有種我看不透的蕭瑟疏離感。


他也不再喚我「重重」,而是「爾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瀾這次進京述職,在太極殿大鬧一場。


但仍舊好端端離開了宮。


我松了口氣。


近幾年,我愈發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爾會覺得他顧念舊情,偶爾又覺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極。


等到年宴上,我坐於高位,見戚文瀾與我遙遙相對,便懶洋洋地舉杯。


戚文瀾臉的輪廓更加剛毅英挺,小麥色的側臉有道蜿蜒刀疤,顏色不深,更添威嚴。至少我能瞧見,不少小姑娘在用餘光瞧瞧打量他,並竊竊私語。


戚文瀾一怔,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我,悶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也不惱,繼續品著我的果釀。


宴席散去,戚文瀾徑直向我走來,我直白了當地道:「別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塊被射成篩子。」


他雙手在席案上一撐,呼吸急促地怒視著我,然後才嗓音沙啞地道:「那你想幹什麼?」


「報仇啊。」我笑笑。


這個詞他想必也聽宣珏提過。我能看到戚文瀾眼中有刺痛一閃而過,也不知他是在絕望些什麼,半晌才後退半步,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局。」


等戚文瀾走了,宣珏才緩緩過來,問:「不走麼?」


我笑出聲,搖了搖頭,起身。他牽住我的手,眼底有壓抑的瘋狂,湊到我耳邊道:「真乖。」


我望著他的眼,很想問「我們真的要不死不休」麼?


或許他也想問這句話。


但沉默的年夜裡,四周鞭炮聲裡,一歲又除的時坎上,我們隻是並肩而立,暫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盞孔明燈。


宮裡什麼利器都沒有,被宮人收拾得幹淨。哪怕是我倆最親密的纏綿時刻,我也殺不了宣珏。


他不再會像那晚一樣,刻意求死,任由我掐著脖頸也毫不反抗,甚至溫柔安慰。


其實他說的沒錯……


那時我該殺了他的。


春日裡萬物繾綣,我終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給宣珏制造小麻煩,而是窩在御書房,翻看闲書解悶。


突然,我翻找到一個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書櫃頂端。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上面落了層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開鎖。


裡面是一副畫軸,年歲久遠,微微泛黃。撲面而來的墨香味裡,是沒有褪去的丹青色澤。


畫上少女著紅衣,墨發散在那年秋獵的風裡,手執弓箭,拉弓成滿月,正對著不遠處的麋鹿。豔而不俗的紅,和草場的棕綠相映成輝,遠處群山遼闊,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筆」。


是秋獵的後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臺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隻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歸位,上鎖,放回原處。


像是從未打開。


18、


過了段時日,我終於問了宣珏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那年父皇突然身體衰微,是你做的手腳嗎?」


畢竟能打探到宮闱裡的消息,聽到帝王皇女間桌上談話,用幾味藥,害人一命,不是問題。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調整各路軍隊,聽到我問,放下朱筆,終是緩緩點頭:「是我。」


我猛地將我手中把玩的玉蟬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腦門上,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等鮮血順著他額角滑下,太監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血跡,才道:「都說了,卿卿不該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該留我。」


宣珏沒再回我,隻讓宮人送我回玉錦宮。此事翻篇。


日子過得快,等到秋闱時,我們關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緩些許。我故意當著他的面,裝作第一次打開那副卷軸,然後歪著頭道:「離玉,我想去騎馬射獵。可以嗎?」


宣珏沉默良久,終是笑道:「好啊。」又輕輕環住我,在我耳邊道,「萬事如你所願。」


今年的秋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執旌旗的士兵們無聲前進,仿佛出席某個隆重的葬禮。


我拿到了許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長弓,還有同樣西域血統的烈馬。


它不怎麼馴服,我騎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來。


那些親兵都警惕注視我,如臨大敵,宣珏隻是擺擺手,示意秋獵開始。


我懶得射獵物,隻射佇立在遠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親兵們悄然松了口氣。


這時我回首,看向宣珏。仿佛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鬢角的發被和風吹起,溫潤如玉,這塊玉石,未蒙塵、未染血,通透明亮,絕世珍寶。


他也在看我,靜默地閉上眼。


然後我在所有人的驚呼聲裡,搭弓上箭。


金燦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騎馬而去,又是一箭釘入他胸膛心髒。


被震住的兵衛們終於反應過來,用長矛刺向烈馬,再刺向我。


宣珏也許是想要阻止的,剛想喝出聲,但喉間一哽,捂住傷口。然後伸出手臂,攬住跌落的我。


像那個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邊嘆道:「重重……何必呢?」


我倆這輩子,聽「何必」這句,聽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說,自己同別人說,別人同自己說——


萬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當時一樣,放不下……」我隻道。


「我不再求什麼了,離玉……父母、兄長、夫君,我什麼都沒了,可我什麼都沒做錯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橋過,孟婆湯下肚。前世種種,兩不相欠。恩怨相清,盡付於黃土。」


我掙扎著吻上他顫抖的長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們的孩子,是何樣貌,男孩還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顫,接著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沒用來陷害人。幹幹淨淨,不沾先輩汙垢。還有……我送了信,戚文瀾那廝近兩日就來帝都,他給我收拾的爛攤子那麼多,也不差這一個……」


他笑起來,眼底藏了許久的陰霾微微溶解,但仍舊哀戚慘然:「是給我倆收拾爛攤子。」


我想起近期的軍事調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瀾速來京城這一筆。


天地遼闊,秋風拂過。


我緩緩閉上眼,在宣珏懷裡,逐漸失去所有力氣。


對錯恩怨消。


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作品推薦

  • 愛上別人後校花後悔了

    "爱上别人后校花后悔了 青梅竹马的校花让我表白五十次,才愿意和我在一起。 第 49 次失败后,我放弃了。 最后一次,是我对自尊的坚守。 角落里,最近风头正盛的天才围棋手贺嫣扑进我怀里,语气委屈: 「沈风,现在可以考虑一下我吗?」"

  • 不能過?那就都別過了!

    "饭桌上,年仅六岁的儿子因为我撕了一只鸡腿放进自己的碗里而跟我大发雷霆。 他哭闹着咬我,话里话外的意思说我靠着他爸生活,连这个鸡腿都不配吃。"

  • 麥子成熟時候

    "考上清华那年,生活在村里的我网恋过一个富少。 我们感情正好的时候,我把他拉黑删除,因为我不敢让他来村里奔现。 后来我们在清华相遇,我又因为他妈给我的两千万离开了他。 直到现在,他找到了我的村里,抓住我的裤腿就是哭—— 「宝宝,补药再抛下我了,我下次再也不挡着你找男模了。」 一瞬间,村里大妈大叔神情变幻莫测,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同情。"

  • 一代帝後

    "我和太子青梅竹马,他登基后我顺理成章为皇后。 白日里我们装作恩爱夫妻,夜晚分榻而眠。 无他,只是我们彼此想嫁想娶的都不是对方。"

  • 和宋教授結婚以後

    ◎生物系教授×舞剧编导 ◎温润斯文并不禁欲攻×清冷慢热漂亮受 ◎成年人的婚后日常,细水长流,保甜。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小甜饼

  • 路人,但能看見主角光環

    "我叫阿言,從小到大,我都能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 比如—— 小學時,新來的鄰居譚姨家有著一對全能天才龍鳳胎,頭頂有著「絕世天才小寶貝」的光環,三歲倒背如流英漢大詞典,五歲精通中西樂器,七歲黑進某國資料庫......"

目錄
目錄
設定
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