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江雪 3008 2025-01-08 16:48:16

天日漸涼,加上身子重,我不怎麼外出行走了,研了墨,寫字,看書。


我俯身去撿掉落的筆,再起來,裙下見了紅,疼痛來得猝不及防。


七個多月的胎兒,已經基本成形,太醫說,此胎生下來,或許能保住,此前有過養活的先例。


疼痛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地湧來。喜婆說頭一胎總是生得慢些,我苦苦撐到半夜,疼得有些意識不清了。隻知道茉兒把臉貼在我的手背上,滾燙的眼淚匯聚成河,顫抖著說:「娘娘,咱們一會兒就不疼了,一會兒就不疼了。」


我昏昏沉沉地問:「皇上在哪裡?」


茉兒說:「在門外。」


我偏過頭往外看,窗紙上確有一道剪影。


滿屋的血腥氣裡,浮著一點若有似無的清淺花香,是茉莉的香味。


孩子在凌晨時分生下來,哭了兩聲就不哭了,我做好的襁褓甚至沒來得及用上。


是個小小的男嬰。


早產的原因很快就查出來。


一切飲食都是沒有問題的,最大的問題,我長久地窩在紫雀宮看書寫字,化開的墨裡,含有少量麝香,日久天長,傷了根本。


太醫說得委婉,孕婦不該接觸那麼多筆墨。


我沉默地躺在床上聽太醫稟告,朱翊坐在一旁,握著我的手,沉痛地安慰我:「鶴雪,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我有些不真實的恍惚,好像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醒之後,我還是鬧著要吃冰碗,被阿娘打著團扇哄睡的小姑娘,不曾長大,不曾折在宮裡,有後來這許多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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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啞聲道:「你信嗎?」


我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太醫:「他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不是墨的問題。」


5


近年關,各地的官員陸續上京述職,吏部考核評定官員,戶部清算收支,朱翊忙得團團轉,但還是抽出空來,帶著我,搬到行宮處小住。


行宮有溫泉,雖然我早產過後不適宜泡溫泉,但行宮溫暖的氣溫,對我恢復身子有好處。


他帶我在那裡整整住了快兩個月,再回宮,我發現紫雀宮從裡到外被修繕一新。案上立梅瓶,架上橫玉蕭,鮫紗做的幔帳濾出柔和清透的光。


牆角原先兩排茉莉被鏟了,搭上花架,種滿遷過來的月季,料想來年能開出滿院的花。


朱翊說:「那些不好的過往回憶,盡數去了吧。」


我沒有答他。


喪子之痛,豈能說去就去。


朱翊登基有些日子了,後宮空虛,一個孩子又剛夭折。帝王的子嗣問題從來不是家事而是國事,群臣上書,建議他廣開後宮。


折子被留中,但滿朝的大臣並不滿意這個答復。


誰不想同帝王家結姻親呢。


身家性命都給了他,陪著他清君側,好不容易功成,他立了崔家的女兒為後。


要知道,崔家可並沒有跟他站在一條船上。


他同崔棠原有些感情,非要立崔棠為後,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總得給別人分一杯羹。


君君臣臣,臣臣君君,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子你壓我一頭,我再壓你一頭,沒有永遠的贏家。


又過幾個月,崔棠把出喜脈。


朱翊終於下旨,從有功的官員家中,選一批秀女進宮。


我挑了些東西,準備去賀喜。臨出門,見窗下月季開得好,想到崔棠大族出身,見慣了金銀玉器的,庸俗之物她未必喜歡,就叫茉兒挑幾枝最盛的花,插在梅瓶裡,一起送去。


因為茉兒的名,紫雀宮窗檐上原有幾盆茉莉。


有回崔棠看見了,以為我喜歡,就吩咐匠人,圍著院種一圈茉莉給我。茉莉花期長,時時有花香,安神定魄,有助眠的功效,對有身孕的人好。


如今我報以月季,也算投桃報李。


去得不巧,崔棠正在吐。


但還是立馬漱口,盡量體面地同我說話。


我瞧她實在硬撐得難受,揮手叫茉兒把花遞過來。


我自己也有過身孕,知道前期犯惡心是很辛苦的,花香撲鼻,或許會好受些。


沒想到梅瓶遞過去,崔棠下意識以帕掩面,躲了一下。她身邊的姑姑立刻說道:「江妃娘娘,我們皇後娘娘對月季花粉素有些過敏。」


崔棠也示以抱歉的笑。


「你的心意本宮心領了,這是我未出閣時就有的毛病,倒叫你見笑。」


夜裡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沙沙的雨聲吵得我睡不著覺,於是披上衣裳起來關窗。


窗外綠肥紅瘦,粉嫩的花瓣七零八落,都被雨打殘了,蔫蔫地落在地上。


我忽然心頭雪亮。


不對。


崔棠騙我。


我以前跟她請安時,還曾見她簪過這花。


她怎麼可能過敏。


她到底為什麼怕我這瓶花?


想到她以帕掩鼻,另一手下意識放在小腹上,分明是保護的姿態。我顧不得還在下雨,推門衝出去,不顧一切掘了花土,又冒雨衝向太醫院。


上書房內,燈火通明。


朱翊是個勤勉的皇帝,快三更了,還在看折子。


我衣裙盡湿,泥人一般的夜闖上書房,把守門的周公公嚇了一跳,一迭聲地追著我叫:「娘娘,娘娘,讓奴才替您打把傘吧——诶,娘娘,您容奴才進去通稟一聲——」


動靜太大,上書房的門咯吱一聲打開。


朱翊坐在桌後,見到我,擱了筆走過來,沉聲道:「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見到皇上沒生氣,周公公悄悄吐了一口氣。他悄聲退出去,不一會兒,布巾、衣裳,連帶姜茶一起送上來。


朱翊拿起帕子要替我擦頭發,而我後退一步,朝他伸開一直緊握的拳。


掌心上,靜靜躺著一抔土,已被捏得不成樣子。


我笑得慘然,任由發上的水珠自眼睫滴落,隻覺得心都要碎了。


「我找太醫確認過,土裡有麝香。


「哪怕你換過土重新種上別的花,裡頭還是有少量的麝香。


「你一直都知道是崔棠害死了我的孩子,而你無動於衷,甚至費盡心機替她遮掩。」


我啞聲道:「你怎配為我夫君?」


字字泣血。


一步之外,朱翊維持著那個舉著布巾的僵硬姿勢,臉色一寸寸白下去,眼底盛著的光破碎熄滅,化為齑粉。


那些柔軟的、美好的,曾經拉著我往下墜的東西,在這個夜晚沉底,下面是堅硬的、鋒利的、寂靜的——


死地。


朱翊,你和崔棠,究竟誰來給我的孩子償命?


6


我回到紫雀宮,大病一場。


三日不食,最後嘔出血來。


茉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端著又溫過一遍的粥,小心翼翼吹冷了,紅著眼睛勸我喝一口。


我偏過頭看她,這個我一手帶出來的姑娘,勉強揉了揉她的發頂,說:「茉兒,你想過以後嗎?」


茉兒茫然道:「以後,什麼以後?」


「你年歲漸長,總該為自己考慮,是想當個女官,還是想出宮嫁人,抑或是學一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


茉兒立刻就跪下來,小貓一樣,含著眼淚道:「主子,你不要我了嗎?」


不要她?


不,我怎麼舍得。


那年我初進王府,因為不受待見,管事隨手從正在掃庭院的下等丫鬟裡,指了一個給我。


她頭發黃黃的,瘦瘦小小,就連名也是叫「末兒」。


我替她改了名,告訴她茉莉是很漂亮的花。


作為侍女,她連頭也不會梳。


我一直做女官的,素減慣了,頭發都藏在帽內,我也不知道王妃應該梳怎樣的發髻。


婚後進宮叩謝天恩,我們倆起個大早,坐在鏡前搗鼓了一個時辰,才弄出勉強算是像模像樣的頭發。


到現在,她已經能給我梳十二種不重樣的發髻。


我教她讀書認字,講大昭的律條。


她幫我揉站完規矩酸痛的身子,陪著我受盡苦難。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我嘆了一口氣道:「總有一天你要自己走的。」


「主子,你要去哪裡,為什麼我要自己走?」


還能去哪?


隻是這個地方,困死了我,就不要再困死她了。


她還這樣年輕。


皇後有孕,四海來賀。選秀選了些什麼樣的秀女,我也一概不知,但想來也該是有姿色有才情的姑娘,我常在夜晚聽見遙遠的琴聲。


什麼都很好,哪裡都熱熱鬧鬧,除了紫雀宮。


我日日坐在窗前,看院落裡的花樹由盛而敗。


我想我大概是在大理寺待得太久了,我替很多人翻過案子,得罪過權貴,相信國有國法,宮有宮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現在一樁命案發生在我的腳下。


死的是我孩子,兇手是崔棠,朱翊跟我說:「抱歉,她隻是太沒有安全感了,我向你保證,她再也不會傷害到你。」


沒有關系,宮規律法奈何不了她,我來殺。


某個夜晚我依稀感覺有人在給我捏被角。


然後聽得一道男聲:「她最近身子怎麼樣?」


茉兒小聲地答:「娘娘常覺得累,問過太醫,說是生產時的虧空還沒補回來。」


男人沉默,指腹撫過我臉頰,片刻後,抽身而去。


腳步聲漸遠,我從榻上坐起,低低叫住走到門口的人。


「陛下。」


斜月上窗,兩盞紗燈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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