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總相宜 4075 2025-01-07 13:38:49

我的夫君失憶了。


失憶前,他顏如霜雪,孤高淡漠。


失憶後,他斯文有禮,溫柔體貼。


我對他說:「我是你的妻子,你很愛我。」


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是假的。


1


裴知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星子暗淡,明月高懸。


我原本正拿著帕子給裴知術擦臉。


忽然見他長睫晃了晃,緩緩睜開眼睛。


他臉頰有些蒼白,神色也茫然,在昏暗的燈火下顯出幾分脆弱。


我下意識放輕聲音。


「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裴知術安靜地看著我。


半晌,他張開嘴唇,沙啞著嗓子問:「你是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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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術失憶了。


大夫看過,說是因為腦內有瘀血,能否恢復不好說。


我讓丫鬟去送大夫,自己則坐回床邊。


裴知術的眉微微皺著,大概是不舒服。


我便給他揉了揉,把皺褶揉散了。


「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嗎?」


裴知術道:「也不是,有些模糊的片段,隻是記不真切。」


「沒關系,我來告訴你。」


我跟他道:「你叫裴知術,今年二十又八,是本朝丞相。


「昨日外出時,你遇到了刺客,打鬥中不慎傷到了頭,睡到現在才醒。」


我給他撥了撥碎發,幾乎沒有猶豫,我又接著道:


「這裡是我們的家,我是你的妻子,我們成婚兩年了,你很愛我。」


3


失去記憶的裴知術乖乖聽著,等到我說完,他便開口叫我:


「夫人。」


我失笑。


「你不這樣叫我,我叫宋相宜,你總是叫我相宜。」


裴知術從善如流:「好的,相宜。」


或許是因為,我是裴知術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所以他對我極其信任。


我說什麼他都相信。


可其實,我在騙他。


我們的確是夫妻,但,他愛的人並不是我。


4


裴知術喜歡的,應當是青梅竹馬的昭陽郡主。


她姿容清麗,冰雪聰明,繪得一手好丹青。


她和裴知術自幼就一起念書,一起玩耍。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他們以後是要成親的。


我見過裴知術和昭陽郡主在一起的模樣。


大約是七八月份,他們在一棵杏樹下摘杏吃。


那杏樹不算太高,隻是低處的杏子都被別人摘光了,隻能去摘高處的。


昭陽郡主伸長了胳膊,踮起腳,還是夠不到。


她也不惱,隻是噘Ťṻₗ噘嘴巴,求助地看向裴知術。


5


裴知術這個人,向來是心思深沉,不苟言笑。


我們成親兩年多了,他對我也是守禮有餘,而親近不足。


可是那日,昭陽郡主都沒有說話,隻是眼巴巴地望著他。


他就縱容地抬起手,將高處的杏樹枝拉低。


昭陽郡主摘到了杏子,開心地彎起眼睛。


夕陽斜照,紅霞漫天。


光線穿過杏樹葉,好像把他們的身影描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他們的確很般配。


可是般配有什麼用呢?


裴知術還不是娶了我。


6


裴知術失憶後,整個人變得溫和許多。


他整日賴著我,非要聽我們以前的事。


這著實有點為難人。


我們以前哪裡有什麼事值得聽呢?


若說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那是他和昭陽郡主。


若說婚後恩愛、如膠似漆,那也與我們無關。


我能給他講什麼呢?


看著眼前這雙略帶懵懂的、天真而好奇的眼睛,我的心忽然顫動了一下。


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無論我說什麼,都會成為他新的記憶。


就像是一張白紙,我怎麼畫,白紙就會變成什麼樣。


想到這裡,我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那我給你講講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吧。」


「你對我,一見鍾情。」


7


我給裴知術編造了一個堪稱美好的初遇。


我告訴他,我原本住在蜀地,六年前因父親升遷,才全家搬到京城。


我還告訴他,我來到京城那日,與他在永隆大街迎面而遇,他便對我一見傾心。


平心而論,這謊言並Ţû⁻不高明。


裴知術那樣的性情,怎麼會對別人一見鍾情?


況且,京中誰人不知裴知術喜歡昭陽郡主?


稍稍打聽一下,就能輕易戳破這個謊言。


可裴知術信了。


他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後來呢?」


我繼續編。


「後來,你便常常Ṭüₗ和我見面,搜羅好吃好玩的東西送我。」


「我懂,這是討你歡心,喜歡一個人本就應該這樣。」


「嗯,你還給我送過蓮蓬,有印象嗎?」


這句倒是真的,畢竟高級的謊言需要真假兩摻。


裴知術努力地想了想。


「不太記得……抱歉。」


「沒關系,」我表現得十分善解人意,「我記得就好。」


8


我本想再多編一些有趣的、值得永久回味和記憶的情節。


奈何能力欠缺,到這裡,已經難以為繼了。


隻好匆匆略過,草草結局。


「……總之就是,你對我很好,也是個很出色的人,所以我也喜歡上你了。


「不久後,你就去我家提親了。」


如果說一開始我還有些緊張和自我唾棄。


那麼這會兒,我已經從精神上得到升華了。


真話如何?


假話又如何?


我們是夫妻,我做的這一切,都隻是想讓我們感情更好。


你看,現在我們不是都很高興嗎?


我看向裴知術帶著神採的眼睛,對自己說,我沒有錯。


9


經過我的一通胡言亂語,裴知術完全相信了,我們以前是一對舉案齊眉、親密無間的有情人。


我們度過了很好的一段時光。


時值夏季,梅子金黃杏子肥。


我們去了郊外的杏樹林,邊吃邊摘,最後裝了滿滿一籃子紅杏。


回府的路上,裴知術一手提著籃子,一手牽著我。


美好的夕陽也照到了我們的身上。


鴛鴦湖裡,綠荷相倚,藕花送香。


我和裴知術租了一條木船,被船夫帶著劃向湖心。


嬉鬧過後,裴知術趴在船頭,拔了蓮蓬,為我剝蓮子。


剝開青皮,Ṭų³挑去蓮心,動作細致又耐心。


我高高興興地吃著蓮子,完全沒注意到烈日照在了我的臉上。


直到裴知術把一片大荷葉蓋在我頭上。


他輕拍了拍我的頭頂。


「這會兒日頭太毒,當心曬傷了。」


返程時,裴知術背著一布兜翠嫩的蓮子,我抱著一束粉荷花,一路留香。


10


夜裡,我們也會胡鬧一陣。


裴知術會解開我的衣帶。


見我乖巧地任由擺弄,又稍事停頓。


「我們以前……有過嗎?」


我有點羞赧,不過還是回答道:


「你是說交歡嗎?當然有的。你忘啦,我們已經成親兩年了。」


你不應該問有沒有過。


你應該問有過多少次。


這樣我就可以回答你:很多、很多、很多次。


失憶前的裴知術看著清心寡欲,實則床笫之間從不含糊,總要痛快淋漓才肯罷休。


這導致我常常糊塗,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乎我,還是不在乎。


大概全京城沒有任何一對夫妻是像我們這樣。


白天不熟,夜裡很熟。


11


這種事都是真實發生的,沒有欺騙他的必要,我就如實說了。


重點控訴他手勁兒太大,沒輕沒重。


裴知術有點內疚,但不多。


慢條斯理道:


「那我這次輕一些。」


我不知道他說的輕是什麼輕,反正我沒覺得輕。


哪怕失憶了,裴知術骨子裡也還是強勢的。


他一邊掐著我的腰動作,一邊附加要求。


「相宜,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看著他了,他仍舊不滿意。


不講道理地問:「以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我好?」


我真是不知道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不都是他在折騰嗎?


他笨笨的技術造就了糟糕的床事,還有臉問好壞呢。


我在他胸口撓了一把。


他低頭看看不明顯的抓痕,哂笑。


「小貓爪子。」


12


月上中天,燭火搖曳。


裴知術擦掉我的淚水,撥開我湿漉漉的發絲。


他愛憐地看著我,眼中似有水光。


「相宜,我以前一定很喜歡你。」


我怔愣著和他對視。


我當然希望他是愛我的,可我也明白,這隻是他此刻情緒飽滿所產生的錯覺。


或許,他是把對昭陽郡主的感情錯套在了我身上。


我再次湿了眼睛,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流淚。


我用一個又一個謊言編織密網,把他困在其中,也把我自己困在其中。


我擁有了全部的裴知術。


不是隻有夜裡的相擁,也有白天的親昵。


有共同做過幼稚的事,也無私地分享彼此的悲喜。


我知道謊言終會被戳穿,隻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13


他失憶一個月後,下屬和同僚陸續來到府上。


大約是公事已經拖到極限,實在不能再拖。


他們把裴知術架進書房,一待就是個把時辰。


等他們走了,我進書房尋裴知術。


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焦頭爛額、手足無措的小可憐。


沒想到,他竟四平八穩地坐在桌前,正拿著本公文看。


我翹著脖子看了一眼。


晦澀難懂。


就問他:「還處理得了這些事嗎?」


他「唔」了一聲。


「比想象中簡單。」


聽起來還怪得意的呢。


我忍俊不禁,退出書房,不再打擾他了。


14


一旦有了開始,裴知術就慢慢把公事撿起來了。


他開始上朝,與陛下、大臣們商討政事。


失憶好像並不影響他對事物的判斷。


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裴知術處理公事的樣子,和失憶前實在太像了。


沉著冷靜,不近人情。


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恢復記憶了。


可是一旦他走出書房,又會再次變成那個隨和的、願意與我玩鬧的裴知術了。


15


這一日沒有朝會,裴知術便去御史臺的一位大人家中議事。


他跟我說好了,最多兩個時辰後就回來。


結果都快三個時辰了,也沒回來。


我放心不下,匆忙帶著丫鬟去尋。


未到半路,就看到了裴知術。


他在路邊一座涼亭裡,正和昭陽郡主說話。


隔得太遠,我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


不過,我看得出,二人相談甚歡。


我腦袋「嗡嗡」響,很害怕她跟裴知術說什麼不該說的。


慌忙扯著嗓子喊:「夫君!!」


16


我大步跑到裴知術身邊,二人已經結束交談。


昭陽郡主饒有深意地看著我,打趣道:


「瞧瞧,話都沒說兩句,夫人便出來找你了,裴大人真是好福氣。」


裴知術笑了笑,跟她道別,拉著我的手離開。


回相府的路上,我觀察了一下裴知術。


他神色如常,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咬了下唇,試探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看著很開心呢。」


「啊,也沒什麼,就是聽昭陽郡主說起,她與我是幼時玩伴。挺意外的。」


「那,你覺得郡主怎麼樣呢?」


這回裴知術思考了一下。


「想聽真話?」


「嗯。」


「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


什麼什麼?


你說什麼?


這八個字和昭陽郡主有什麼關系嗎?


我抿抿唇,仰著臉蛋看他:「是讓你說昭陽郡主哦,不是說我。」


裴知術:「……」


裴知術:「當然是說她,怎麼,你也是嗎?」


我心虛地眨眼。


「當然不是,我隨口說的。」


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差不離吧,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17


裴知術和昭陽郡主的見面讓我焦慮。


更讓我覺得煩心的是,裴知術的記憶真的在慢慢恢復。


他說想起了自己之前送我蓮蓬的事。


「不是很清楚,隻記得那天下雨,我把傘和蓮蓬都給了你,對不對?」


我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好半晌,才道:「對。還想起了別的嗎?」


「嗯,還有就是,我好像在一間牢房,你去看我,哭得像隻小花貓。」


我敷衍道:「那是成親之前的事,你被冤枉了,平白受了場牢獄之災。」


裴知術欲言又止。


我拿不準他在想什麼,就細聲安慰:「已經還你清白了,別擔心。」


「不是的,」裴知術搖頭,「我是想說,你那天哭的樣子很好看,再哭一次我看看?」


我微微一笑,給了他一腳。


18


中元節,祭先祖,燒紙衣,放河燈。


裴知術去買河燈,我坐在靜河邊等他。


河邊擠滿了人,一盞盞荷花燈被放入水中,將整條河岸都照亮了。


「宋相宜。」


身側站了人,叫我。


我當場就認出了這噩夢般的聲音。


起身行了禮:「郡主。」


昭陽郡主道:「怎麼就你自己?裴知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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