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帝不可能讓寧缃嫁給沈如霽,也不會再選任何一個其他家中有權有勢的貴女。
沈如霽出仕不過寥寥幾年,明面上沒站任何陣營,可越是如此,帝王便越是對其有疑。
「長公主氣盛,要是有沈中丞如此冷靜自持的性子從旁輔佐,倒也相宜。」帝王的聲音悠悠傳來。
這便是懷疑沈如霽趁著此行,已暗入長公主麾下了。
我渾身發冷,屈膝跪下:「鶴儀此行滅私奉公,全力查辦軍糧一案,並未與長公主有過多往來,望聖上明鑑!」
「如此……」見我語氣強烈言之鑿鑿,皇帝陰鹜眼神微微松動,隨即露出兩分笑模樣,「何故下跪?快快起來,去看看嫣兒罷。」
原來,我還有這般作用。
我踉跄起身,失魂落魄退出了昭和殿。
未行幾步,低頭的我卻撞上一溫熱胸膛。
「喲,鶴儀的夫人,你怎會在此處?如此投懷送抱之禮,徵消受不起哇。」那聲音一如既往地輕佻不羈,抬眼望去,英俊男子眸光明亮,嘴角微翹,正是三皇子齊徵。
我無心與他多說,隻敷衍行禮:「非妍今日為面見安寧公主而來,衝撞殿下,實乃抱歉。」
齊徵眼看我道歉後便飛速逃竄,收起輕佻模樣,抬頭看向昭和殿金黃的匾額,若有所思。
(二十三)
屏退了一眾下人,我獨自在涼亭裡打開一口小壇子。
少時貪玩,某日在書房裡東翻西找,偶然得了一張釀酒方子,紙張陳舊,字跡娟秀。哥哥說這是母親的字跡,我便依樣畫葫蘆自學了方子上所記的釀酒之法。
那酒並不多麼香醇適口,隻是餘味冷冽悠長,後來我給它取名「霽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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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風來,亭外梨花飄落如雪,我一杯接著一杯痛飲自己親手釀的酒,隻想在陣陣暈眩中忘記一切惱人之事。
或許該誇一句顏貴妃的八字贈言誠不欺我。
滿心歡喜以為嫁了心上人便萬事圓滿,結果卻如風中飄搖的蒲草,抓不住沈如霽的心,又被迫在某種程度上淪為了帝王的眼睛。
也許我早該知道,命運對我不會有無緣無故地饋贈,我本就不是女主角。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腕被人捉住,抬頭一看,影影綽綽不甚分明,恍然是夢中人踏月而來。
「你……來啦……來來來,月色正好,美人且與我共飲兩杯。」我咯咯地對著美人笑。
「別喝了。」那人聲如寒玉,竟比酒還要冷上三分。
「你講話好像我那不知趣的夫君,沒意思。」我掙開他的手。
「……怎麼個不知趣法?」
「比如!」我突然震聲,思索三秒,又迅速地小聲下去,「比如不出來……他什麼都挺好的,但又什麼都不好。」
來人似是微微一怔,接著便問道:「既然他不好,那你為何還想要保護他?那次馬車裡,你便想救他命的,不是麼?」
他眉睫微動,深深看我,似是想要看穿我整個人:「你是如何提前得知他此行會遇襲的?」
問題太多太復雜,醉醺醺的我什麼也沒聽進去,隻盯著他翕動的薄唇:
「今日,又為何要去昭和殿面見……」
沒等他說完,我便貼了上去,用自己的雙唇堵住了那喋喋不休的口。
美人雙目微微睜大,整個人似是僵住了,隻餘呼吸微亂。
又熟悉又好聞的沉香木氣息自唇齒間傳來,我滿足地退開,卻見他依然渾身僵硬定在原地。
「怎麼,親不得?」見不慣他那樣子,我再一次捧著他的臉親了上去。
這次是極為短暫又響亮的一大口,偷襲成功,我嗤嗤地笑了起來:「小氣鬼,我偏要親。」
下一秒,天旋地轉。
來人抱住我倒在那美人簟上,綿密的吻鋪天蓋地朝我襲來,清冷氣息霎時覆蓋住我全身。
那親吻纏綿熾熱,個中滋味遠勝我剛才的捉弄,我無力承受,隻能無助地攥緊了他的衣裳。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因為頭暈加缺氧,暈了過去。
哎呀呀,無福消受美人恩。昏過去的瞬間,我心裡還在想。
(二十四)
「秋棠,謝謝你昨天扶我回來。」次日一早,我扶著疼痛欲裂的腦袋,對秋棠講。
「啊?」秋棠正替我梳頭,好像沒聽懂我在說什麼,隻笑著另起了話頭,「小姐,姑爺今早特意來囑咐讓你多睡會兒,不要這麼早叫醒你呢。」
「……我偷偷酗酒這麼快便被他知道了?」我低聲自語,略微費解。
不管這麼多,今日起,我便又要回宮擔起那公主伴讀的差事。
本朝女子並無婚後便不能出來拋頭露面的觀念,全憑個人意願。然而即使我的個人意願是不想去給齊嫣伴讀了,我也還是得去。
許久不見,齊嫣似乎長高了些許。她見了我隻是輕哼一聲,隨即抱住了身旁人的胳膊。
我順勢抬眼,見齊徵正笑盈盈看我。他生得劍眉星目,五官深邃,除了故意顯露出的輕浮外,自有一股鋒芒畢露的傲氣在身。
倒是跟齊嫣有幾分相像。
「鶴儀夫人,這是又來陪嫣兒讀書了?」
「殿下,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陳非妍。還有,聖上說公主完成課業需靜心,任何人不能打擾。」我一邊說,一邊從畫缸中抽出卷軸,平鋪在紅木長案上,「公主,今日我們要畫杜夫子布置的風荷圖,我先給你打個樣,公主隨後自行發揮即可。」
不去看一邊撐著臉看戲的齊徵,我自拂袖提筆,點點墨韻在筆尖盛開,一枝婉約卻柔韌的新荷須臾便浮現於卷中。
「醉墨淋漓,流翠飛紅,妙也。」齊徵的臉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看看我的畫又看看我,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一歪腦袋,「你是當年跟在杜弘義身邊那個小丫頭?」
我一愣,他竟還記得我。
(二十五)
少時我因喜歡描摹丹青,十二歲起便跟著翰林院畫師杜弘義學畫。
杜大學士兼任皇家書院的書畫夫子,他去教課,我就央他把我作為侍童帶去,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多看看沈如霽的機會。
我也親眼見證了他們三人的情誼是如何越結越深的。
春日畫新柳,寫生時齊徵摘了柳條作劍逗弄寧缃,寧缃反手要揍他,沈如霽就在他倆中間斡旋,而我在一旁的池子裡為他們洗畫筆。
秋天描金桂,寧缃偷爬上樹搖了兩人一頭的桂花,杜弘義急得在樹下跳腳,馥鬱的香氣間,寧缃看齊沈二人狼狽摘去一身花葉,在樹上哈哈大笑,而我遠遠地在為他們磨砚臺。
偶爾齊徵會拿了寧缃的畫問我:「你看言箏這松鼠畫得,是不是像隻癩蛤蟆?」
氣急的寧缃便跳起來想搶回自己的畫,沈如霽在一旁淡淡看著二人,沒什麼表情,眼中卻暗藏笑意。
這便是我們年少時唯一的交集。
卻沒想到齊徵竟還能想起我來。
「我師父確是翰林院杜學士,但殿下在說什麼,我已不記得了。」
齊徵像是有話想講,卻沒有繼續言語。
倒也沒有必要,再共話那於我而言並不算很美好的當年,我也不想再讓自己顯得有點卑微。
(二十六)
近日我的夫君沈如霽著實有點奇怪。
先是一反常態,數次來與我一同用膳,席間總是看著我欲言又止,搞得我食不下咽,時常反思自己是否吃相不雅,惹得他有意見。
後是某日遣人送來上好佳釀二壺,附手書一張,上寫「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搞什麼啊,好像在暗諷我彼時不該酗酒,醉倒亭中。
可他向來那麼物我兩忘超然世外,我喝我的酒,又與他何幹呢?
罷了罷了,便收斂些吧。
我命秋棠收好那兩壺酒,與我的「霽夜雪」一起存放,從此不碰便是。
夏末秋初之時,記憶裡另一樁大事發生了。
皇帝齊慎又在亂點鴛鴦譜,說感念寧缃與三皇子青梅之誼,有意賜婚於二人。
之前說過,寧缃之父與漠北軍關系密切,自是屬於長公主一派,寧家對這樁婚事自是一萬個不願意。
寧承德以自己年邁老病,難舍女兒為由,接連上書,聽說奏疏上甚至隱約可見淚痕,真是感天動地一片至誠。
然齊慎心意已定,一切不過是他攪亂子女紛爭的又一步棋,誰哭都沒用。
齊徵倒是表示無所謂,以他的性格,能看長公主那邊的樂子,想必是很樂意的。
我知齊徵也並不心儀寧缃,畢竟我沒見他喜歡過任何女子。此人心機深重,看似嘻嘻哈哈,其實心有丘壑,眼懷山河,隻想奪他的江山罷了。
然而對沈如霽來說可不是無所謂。我記得這次的他應該是失了一貫的冷靜,直接向齊徵陳情,表明寧缃是心中所愛,讓三皇子出面拒絕這樁婚事,最終二人感情更進一步。
(二十七)
這天再一同吃飯時,我便反客為主,一直盯著沈如霽的臉看。
許是我眼神太過直白不加遮掩,他終是忍不住,掩袖輕咳一聲。
別誤會,雖然秀色可餐,但我真沒到用他美色下飯的地步,我隻是想,為何京中還沒有三皇子主動退婚的爆炸新聞傳出。
要說為何爆炸,因為這樁婚事本是板上釘釘,但前世齊徵竟因沈如霽的請求,在昭和殿外長跪三天,滴水未進,最終撐不住昏厥過去,才硬生生逼出了齊慎最後一絲愛子之心。
不愧是主角團,無論是男女主的偉大愛情,抑或是齊徵的有情有義,皆在此次風波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我呢,記憶中我本來暗自高興寧缃要嫁予三皇子,結果驚聞齊徵退婚之事既成,氣得同樣三天沒怎麼吃飯,也算是與他遙相呼應。
那時沈如霽也不願再與我虛與委蛇相敬如賓,手寫一封和離書,隻待我籤字,便許我自由與黃金千兩,宅邸一座。
可我哪裡會要那黃金、宅邸與自由。
陳非妍執念太深,隻想困住自己,在這沈家當籠中雀。
思及過去種種,我暗嘆一聲,幽幽開口:「聽聞近日陛下有意賜婚三皇子殿下與容華郡主……」
「是有此事。」沈如霽平靜道。
我怕他沒聽懂我話中之意,隻好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幾步的下人聽不見後,朝他挨近了些,以手掩口道:「若是再不行動,就來不及啦!」
「行動?」他玉琢似的臉頰浮起一絲迷茫。
「嗯!」我重重點頭,「隻要你去央那三皇子殿下,他一定將郡主割愛於你,真的!」
沈如霽握筷的手一頓,長長眼睫低垂下去:「鶴儀與三皇子殿下、容華郡主皆為竹馬之交,能看到他們喜結連理,我自然是歡喜的,非妍誤會了。」
瞧瞧這委屈的小模樣!真是哪裡都看不出「歡喜」二字。
(二十八)
大概是我勸說無方,又或者沈如霽心中仍有其他顧慮,三皇子退婚這一事件始終沒有發生。
要說對他不再心動一定是假,但這次我明明打定主意,至少要讓他能早點獲得幸福了。
愛他時不得,成全他時也不成,這沈鶴儀真是我的克星。
沈如霽尚老神在在,寧缃卻坐不住了,隔月直接從漠北跑了回來。
秋涼如水,沈如霽與齊徵於亭中對坐手談,我在旁邊嗑瓜子。
要說我為何在此處,是因為齊徵說嫣兒新畫了一幅畫,託他務必轉交於我當面品評。
要問我怎麼在嗑瓜子……
「因為鶴儀不喜我喝酒,我又不愛飲茶,聊以解慰,聊以解慰。」面對齊徵的問詢,我是這麼回答的。
但見沈如霽執白子的手一頓,下一秒重重將棋子放到了棋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