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宮廷生存紀事 3499 2024-11-19 14:08:57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為他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安息之所。


  原來,是他放下劍的聲音。


  阿難劍現在隻是劍魂,落地便散於空中。星星點點的藍光籠罩在夏青周圍,天下第一劍承於天地,在他身上出現細碎溫柔的光暈來,山河日月的星輝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淚水沾湿,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實在是太難過了,唇角一牽動就讓他五髒六腑生疼。


  珠璣被劍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瘋了!你在幹什麼!”


  他在幹什麼。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與阿難劍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淚水,卻一下子笑了出來。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蒼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輪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紅繩斷裂,舍利子滾落地上。


  夏青的身體不斷變虛,變透明。風起雲湧。阿難劍的清輝浩瀚,滲入他靈魂深處,劍光漫過天地,那橫於皇城上方的萬千黑障這一刻像是飢餓百年終於找到發泄口,洶湧澎湃、化成惡龍,一條條匯入夏青體內。


  “滾!”


  樓觀雪眼眸赤紅,伸出手想要扯斷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過的隻有虛無。


  在珠璣被兩種毀天滅地的力量相繼折磨,活生生再一次體會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覺,發出尖叫。


  隻是夏青這一刻耳邊什麼都聽不見,他神魂在變輕,在消散,散為光塵,散為粒子,就像當初他在牆頭安慰樓觀雪所說的,人死後會歸於天地,歸於黃土,所以不必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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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望著樓觀雪猩紅迷茫逐漸浮上霧氣的眼,卻一句蒼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那條縹碧色發帶也消散於廢墟,由嬰兒的臍帶制成,最初和最後的羈絆毀滅。


  他終究要成神。


  阿難劍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體為戰場,撕咬糾纏,此消彼長,互相吞噬。


  按理說他應該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覺不到。他能感覺到自己意識在消散。


  魂飛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冢之上的萬千靈薇花。摘星樓內春雷乍動,還有那個炊煙嫋嫋的山村午後,殘陽如血,梳妝鏡前,轉身一個桂花油味的吻。牽一發而動全身。


  夏青眼中還蘊著淚,卻像是自言自語,輕輕說:“樓觀雪,你從來都不是我的萬劫不復。”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願自招的業孽。


  *


  “衛念笙!”


  衛念笙往下墜的時候,哭都來不及哭,心裡隻有恐懼。那些鮫人恨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恨她什麼,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鮫群,一定會被他們撕咬成碎片,她哽咽著大喊:“顧修遠,救我!”


  隻是她的顧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隻有一個一點都不靠譜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剛打算出手救下那個人類貴族少女。


  誰料忽然天地轟隆一聲下起傾盆大雨來,浩浩蕩蕩,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個人鮫人都像是被雨水燙傷,皮膚泛出一縷又一縷的白煙來。


  他們已經沒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著,盯著從牆頭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發泄到她身上!


  可他們還沒行動,忽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帶著大海荒蕪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靈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隻見空氣中,浮起無數白色的粒子,細不可見,但匯聚在一起時,卻如道道流光。它們白茫茫覆蓋曠野,把牆上牆下兩個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藍的靈薇花。那些死於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鮫人魂魄,在神蘇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歸宿。


  “靈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靜。


  衛流光趴在牆垛上愣住了。衛念笙摔在地上,紅著眼眶也忘了說話。可看著這一切,鮫人們突然痛苦地嗚咽一聲,匍匐在地,絕望哀傷地痛哭起來。


  哭聲傳遍曠野。


  百年恩怨,隻剩大雨茫茫。


第65章 鮫人化妖


  風煙散盡, 夏青的魂魄消於指間。


  樓觀雪跪坐血泊中,墨發披散,眼眸看著前方。


  仇恨所化的黑障被阿難劍魂吞噬, 現在隻剩漫天記憶,血氣沉沉將他籠罩。白茫茫一片大雨落下來, 打湿他蒼白的臉。他身邊是屍山血海,是鮮血染就的伏妖大陣。天呼地嘯, 雷鳴作響, 大地盡頭傳來鮫人崩潰的哭嚎。


  可這一刻樓觀雪耳邊什麼聲音都沒有, 空寂荒蕪,像身處大海的最深處。


  很久, 他聽到自己問道。


  “夏青,你是在幹什麼呢。”


  那顆青色的舍利子珠滾到身前。


  樓觀雪睫毛上沾了血, 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 手指顫抖地撿起了它,饒有趣味地說。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了他們嗎。”


  他的聲音輕如飛雪, 滿是譏諷和嘲弄。


  “你想一個人承擔我的恨?”


  可他語氣顫抖得厲害,情緒潰不成軍。說完這句, 隻有讓人窒息的沉默。


  黑色玄袍的少年帝王緩慢抬起頭, 眼眸中的血色殺戮褪去, 顯露出一種極深的茫然。就像當初他五歲的那個夜晚, 面對瑤珂哭喊出的一聲又一聲“對不起”,傷痕累累站在原地,卻張嘴說不出話。他那時還小, 太無助也太無措了。沒想到, 兜兜轉轉, 時隔多年居然又體會到了這樣的心情。


  他感覺自己現在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


  一個無悲無喜冷漠麻木地看著這一切, 一個茫然四望不知所措。


  他的眼睛本來是極致的黑,如今被血浸染,眼白紅得鮮明,交染出一種觸目驚心的詭豔來。


  “……我的恨?”


  樓觀雪極輕極緩地笑了下,俯身,黑發盡落廢墟,從發尾開始寸寸變白。


  他的視線早就變成一片血色,看不清晰,隻能用冰涼的手指一點一點在地上摸索。


  夏青什麼都沒留下,他本來就是降臨這個世上的魂魄。


  唯一與塵世的羈絆是他強行給他系上的紅繩,如今紅繩也斷了。


  樓觀雪的手指被尖銳的石塊劃到,破開一道很深的傷痕,可他恍若未察覺,終於如願以償在地上重新撿起了那條紅繩。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麼嗎?”


  他鮮血淋漓的手握緊紅繩,好像是在和夏青對話,嗓音沙啞淡漠,冷靜到詭異。


  “我之前恨過很多人。”


  “我恨瑤珂,恨她把我的出生當成算計,讓我所有的努力和掙扎都像笑話一場。”


  “我恨神,恨祂連我活下去的權利都要剝奪,使我日日夜夜心驚膽戰不得入眠。”


  “我恨燕蘭渝,恨她帶給我的所有屈辱折磨。”


  “恨鮫族,恨他們一族造的孽憑什麼我來背負。”


  樓觀雪說到最後,眼睛已經血紅,唇齒顫抖,輕輕地笑起來。


  “所以夏青,你真的覺得我得到這個答案,是慶幸的嗎?”


  “我該慶幸什麼呢?”


  他低著頭,低笑一聲。


  “——慶幸我這十五年的人生,荒唐到可笑?!”


  樓觀雪的頭發已經全部變白,銀白色,清冷不染纖塵,霧雨茫茫渡上一層微光。


  他看著自己的手,眼眸猩紅如血:“多諷刺啊。我尋了半輩子的答案啊,就像個笑話,恨的盡頭居然是更深的恨。”


  “你還跟我說‘真好’?哈哈哈!”


  他站起來的片刻,忽然踉跄一步。


  最後一道屬於神的記憶湧入他的眉心,痛苦卷動識海,鋪天蓋地,可是樓觀雪咬緊牙關,不為所動。


  他身軀在顫抖,面對天地無情肆虐的大雨,咬牙笑了很久,銀發靜落,屬於神明的容顏這一刻扭曲頹豔更似妖魔。


  “百年之前神宮,我被鮫族背棄、被人族冒犯。”


  “蓬萊之靈壓住我的修為,讓我跪在地上,動彈不得。鮫族為求力量抽走我的骨,人類為求長生取走我的魂。”


  “——現在,你要一個人承擔這些?”


  他說到最後,呼吸都在顫抖,雨水靠近不了他半分,可是他的眼睫還是湿了。


  樓觀雪一個人站在這天地間,他是這世間唯一的神,可是無論百年前百年後,命輪最後他都不是勝利者。


  心間茫然劇烈的驟痛已經壓過屈辱和恨,牽扯他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發顫,竟然比當年抽魂拆骨更難以忍受。


  他茫然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隻察覺一片冰涼。


  鮫族的幻瞳繼承於神,眼淚自然也繼承於神。


  樓觀雪耳邊沒有聲音,眼睛也失去視覺。


  他這輩子都活得很清醒,唯一的一次瘋狂就為了夏青,沒想到這最深和最後的瘋狂,真的讓他萬劫不復。


  那個人就徹底魂飛魄散在他面前,他抓不住,也留不住。


  剩自己站在恨與愛的旋渦盡頭,獨自淪陷,無法掙脫。


  “夏青……”


  最後一絲回憶入腦。


  樓觀雪瞳孔緊縮,一下子吐出一口血。


  他捂住胸口,眼中一滴一滴的血淚往下落,大聲笑出聲來。


  記憶裡是通天海的雨和火交纏不斷,海面上硝煙彌散、屍體飄浮,海面下海水奔湧、兵荒馬亂。


  他看到那個人走了進來,踏過遍地的廢墟,黑衣在破碎的極光裡翻飛,指間沾滿了血。


  少年殺了無數人,劍刃鋒冷,如同修羅。可走進神殿的一刻,麻木的臉上卻湧現出一種茫然來,深紅的眼眶像是蘊著淚。


  他跪坐陣法間,冰藍色的眼眸一片漠然。


  他其實記得他,他救過他,也無數次在遠處凝視她。在某年三月五靈薇發光的深海底,在無數個潮汐拍打的礁石上。


  他心裡諷刺地想,他又是來幹什麼的呢。卻沒想到少年體力不支,以劍撐地,和他跪在一起,呼吸輕緩,強顏歡笑說:“別怕,我帶你出去。”


  隻是來不及了。神宮早就因他的隕落而崩塌。一瞬間,大地碎裂、天壁傾頹。他聽見少年大喊。下一秒阿難劍落地的聲音響起,把一切混亂隔開在世外。


  他抬眸,往後下墜的瞬間,被人握住了手。


  鮮血粘稠在五指間,分不清是誰的。不解的,驚訝的,愣怔的,萬般心思湧上心頭,一念之間,破開他懵懵懂懂的神海。


  魔淵之下是堆積滿白骨的荒冢,在靈薇花飄浮的深海,沒人知道,他其實當時想吻他。


  “夏青,夏青,夏青……”樓觀雪笑著,一聲又一聲念著他的名字,視線模糊,再次吐出一口血來。


  他抬袖,輕輕地擦掉嘴角的血,血淚冰冷劃過臉頰。


  慢慢地,風聲、雨聲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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